今天早上,那个男人(孩)迎面从斑马线上过来时,手上没有了那只电饭锅,嘴里鼓鼓囊囊,左手里的吃物还在不停往里塞,状如给自己填鸭子。右手提着的马夹袋里有两个相互扣着的小瓷盆,边上塞了两个番茄。当时的时间同往日一样,六点五十分,太阳刚爬到路灯头顶,被大片的鱼鳞云遮住,从云隙里透出些散乱的光和暗影,如同某些起床晚了的女人眼睛,眼袋松弛眼神空洞眼角有一坨硕大的眼屎眼睫毛稀稀拉拉,有只大鸟一般的飞机从下面轰隆掠过。 关于这个男人(孩),由于他每天提溜一只奇怪的电饭锅,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我遇见,所以我每次都会给他拍个照,然后编上两句调侃的话发到微薄上去以赚取点击率。开始我只拍他的背影,后来我尝试着迎面拍,远一点,用远焦(你们手机都该有这个功能的吧),后来近一点,再近一点。他从来都没发觉,或者他发觉了但不以为意,或者他认为我只是个无聊的人或者干脆认为我有点变态——如果这样想的话,他就会心生恐惧,在发现我举着手机拍他时皮肤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敢看我或者干脆刻意低头匆匆避开。于是,在他没有惊慌失措的从我面前跑开以前,我每天都拍得心安理得肆无忌惮。 但男人(孩)今天却没提那只电饭锅,这很让我惦记,我不知道今天他怎么不提着了,是烧坏了吗,还是被人偷走了,或是和她老婆打架摔坏了——假如他有老婆的话。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而不能自拔,最后,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不提电饭锅的理由,或说是编一个关于这只电饭锅的故事来才好,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如果等得到,我就可以堵住他问个明白的。 于是,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男人住在一个小巷深处的低矮出租屋里——那个地方我很熟悉因为我去过——那天晚上我内急去找厕所并在那个脏兮兮黑洞洞的厕所里慌里慌张的屙了泡屎。 那是一个很大的钢材市场。这个市场很奇特,有院子,却不知院墙延伸到哪里然后断了——因为市场太大,被很多的民房包围着——正是这些杂乱无章的民房将院墙切断的,这实际上成了一个混居的局面。市场里有很多小巷,巷子里有许多小店,这些小店当然不卖钢材,只能卖一些杂货和小吃或者蔬菜熟食。这些小店须要靠近市场这一端,往里的话就不会有生意,于是往里的那些低矮脏乱房子就出租给外地人住。这个男人和他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住在这其中一个小巷深处的一间出租屋里。他们的房子临巷,门口有一间油毛毡搭的小灶间,该有0.64个平方1.15个立方,刚好够站一个人和放得下一套煤气灶具——单灶头的那种,当然还有一些盐和酱油胡椒粉之类的调味品,海狮色拉油被拎在屋里了只炒菜的时候才拿出来怕被人顺手拎走。男人在不远的工地上做油漆工,这个工地就如那个钢材市场,非常之大,有35公顷(如果你会换算的话会发现这竟然有五百多亩地)。这个工地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这个游乐场只经营了五年就倒闭了,倒闭的时候是2001年,倒闭理由应该很简单——那个时候有车有钱的人比现在少,网络也不发达。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其他人不这么看。他们说这个游乐场里一直充满诡异,那些鬼屋里的鬼都成了精,将几个孩子生吞了——有传言说这里发生过几起莫名的儿童失踪事件而媒体没有报道过。另外,在游乐场荒废的这么多年间,时有爱探险的人翻墙进去,徘徊在那些放着被肢解了的鬼们的鬼屋里寻找刺激,往往被刺激过度,出来的人里有的精神恍惚,有的精神虽然正常却从此讳莫如深,决口不提里面情形。就是如此,从开业到现在,这个诡异的游乐场从当初的繁华不可名状到现在的诡异不可言传,一共存在了十八年。去年,这个游乐场终于开拆,里面住进了许多工人,搬进去许多设备,伸长了臂的吊车群立在那些暂没被挖去的树梢顶上来回伸缩旋转——据说他们将在这里建成一个很大的保障居民区和动迁户安置区。这个社区全部建成将耗时五到六年,届时这里将能容纳5万人入住,而社区的名字仍将以原来的游乐场名字命名:美国梦幻乐园。 这个男人就在这个美国梦幻乐园里做油漆工,他和他女人住进小巷子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刚来的时候,女人的肚子还看不出来,只是当她每天早上蹲在门口的窨井盖上刷牙时发出如同拉风箱般的干呕声才让人猜出她已经怀有身孕。男人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头发乱糟糟的,两星期洗一回,胡子同样乱糟糟的,两个月刮一回。女人头发一星期洗一回,虽然比男人短了整整一周时间,但因为长,加上那把塑料梳子断了几个齿且剩余的齿上满是脑油,就懒得梳了,所以比男人还乱糟糟。女人之前在电子厂里给一些电路板植二极管,长时间低头干活,患有严重的颈椎病,经常头晕患恶心,怀孕后更加患恶心。上班的时间里有一半时间在干呕,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拉风箱了,而是像拉了几十车皮煤炭的蒸汽式火车,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只能休工在家养胎。男人的工资还行,按天结算,每天135块。但因为刚还清娶媳妇欠下的债,下一步的目标是回老家去盖幢楼房——不盖不行,别人家都盖了。房租虽然不高,每月450,但电费要1块3/度,所以家里的电器只有一台17寸的旧电视和一个电饭锅,外加一根烧开水的热得快——这个才最耗电,所以在每次烧水洗澡洗头时心里就时刻充满悲壮。如果再加上煤气、管理费、卫生费等,每个月的开支也不少。另外女人怀孕了要补身子时常要买两个山楂或梨以及平时的一日三餐。如此一算,那135块就剩下不多了。 正因为这样,男人的脸上就从来没有笑容。还有更麻烦的地方:男人的工地上要自己带饭。开始时男人和别人一样叫8块钱的盒饭,吃了两天嫌贵,问有没有5块或3块的,被人家白了好几眼,就不再问。回来却长吁短叹,女人心下明白,第二天早上起了大早,找出男人在工地上捡回来缠灶间门剩下的几根铁丝,将那只电饭锅从沿口缠了一圈,兜底缠了个十字,从边上延伸上来和沿口的那圈对接了,再用两根长的缠在两侧做了提手。做完这个拍了拍手,再摸了摸已经高高隆起的肚皮,觉得挺好,嘴里就哼唱了两句,然后去淘米,再洗两个西红柿切了,加上一个蛋做了碗番茄蛋花汤,用一个有盖的茶缸盛上。做完这一切后将男人叫起床,交代他将电饭锅提着去上班去:米已淘洗好了,中午加点水蒸上,快好时将盛着蛋花汤的茶缸放进去,好了就可以吃啦,有汤有饭的。男人瓮声瓮气的问她自己中午吃什么。女人说,面条呗,有煤气灶。 于是,男人每天就拎了那扎着横七竖八铁丝的电饭锅去上班。就在上两天,女人生了,男人将老妈子从老家接来——所以那两天我一直没见着他。男人将老妈子接来照顾女人,那只电饭锅须要留下来给他们用了才行。为此男人心里很是爽快——将那电饭锅来回拎了半年,一直被工友取笑不已,并且上班的路上还老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盯着拍照(肯定说的是我),而那番茄蛋花汤早就吃得要吐,女人从不知道换个花样加个菜。自己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伤了女人的心,这下好了,终于得以解脱。开始女人不答应,说人是铁饭是钢,还得拎着这电饭锅去上班啦。男人说那怎么行,并还发起急来。女人才不坚持,转脸却又有了主意,叫老妈子找出两个小瓷盆来,早上将饭先蒸了盛上,不带汤,将女人坐月子吃剩的菜加点油盐什么的重新烧了做浇头,两个小瓷盆对扣了再用马夹袋拎上,中午让男人找地方热热——男人曾说过工地上有工友自己烧饭。就这还不放过男人,说再带两个番茄生吃。 ——于是,今天早上那个无奈的男人手拎着这个马夹袋出门。出门前他蹲在那个我曾蹲过的茅坑里心下郁闷:一来郁闷长时间没有能够敦伦——想到这个时他聊以自慰的自己撸了两下;二来郁闷女人让他每天拎着上班去的那份午餐。 当他拎上马夹袋出门的时候太阳刚出来,被大片的鱼鳞云遮住,有只大鸟一般的飞机从下面轰隆掠过。当然男人并没有看到,他从来没有抬起过头望天。他手上拎着女人给他准备的午餐,仿佛将这一天都拎在了手上,感觉非常之沉重。并且他又想到,往后的那许多日子里,他都将拎着这种沉重行走,脸色就愈加阴郁起来。 故事到此该结束了,我从头读了一遍,却很不满意,觉得太过平淡。是否明天真的该去问问那个男人(孩)真实情况呢?我沉思了一会,觉得还是不问为妙。那么——我又想,再重编一个试试吧。反正前面都已经又臭又长了。 于是,这个故事又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眼睛非常之拙,那个人分明是个男孩啊。好吧,那是个油漆工男孩,仍住在钢材市场的小巷子里,和上面那个男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是个男孩,单身,那个电饭锅上的铁丝是他自己扎的。他之所以那么节俭,是因为他要赚钱回去盖房子娶媳妇——他六百五十公里外的老家里只有一个迎风掉眼泪的老妈和两间破屋。 男孩在遇到那个女孩前,一天135块钱能剩下100块,所以男孩一直很快活,觉得盖房子娶媳妇的目标并不很遥远。虽然他拎这电饭锅在路上行走时从不抬头,但那只是他腼腆的表现,还有就是有点害怕那个不怀好意一直给他拍照的男人(肯定又是我)。由此可知,男孩的快活一直藏在心里。 女孩是三个月前搬到男孩隔壁的,搬来的时候只拉了一个行李箱,高跟鞋在小巷石板路上敲出的声音非常清亮,行李箱滚轮一跳一跳的声音则有些沉闷,但这两种声音却相得益彰,节奏配合严谨。那声音男孩并没有听到,只出自于我的臆测。实际上男孩第一次听到女孩的声音是在夜里。那个夜里,男孩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声音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分明是牙疼才能发出的呻吟,但却让人听了心中麻痒难当,全无痛感,并且还会勃起甚至不觉间已经将手扶在那上面随那牙疼的呻吟节奏轻轻撸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