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完成了一天的使命,钻进地底下了,小小的村子趴在高岗上,像个久病的老人。零星的几个烟筒大口喘着粗气,借着风的力量追赶最后一丝光亮。鸡窝一边等着疯跑了一天的鸡鸭,一边嘲笑着猪圈马圈的空虚,倒是村后那一片枯了几年的杨树长出了一口气,没了光亮,它们也不需要顾影自怜了。 栓子妈又去杨树林了,她明天就要去城里跟栓子一起住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走之前她想再来看一眼。栓子妈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得背井离乡,她真是打心眼里不想去。可她老了,老了就得听儿子的。 栓子妈抚摸着一棵棵枯树,她熟悉每棵树上的每一个褶皱,就像熟悉自己的每一根白发一样。这片树林是跟她一手把持大的。她嫁到这的时候,这片地一片荒芜,这是她亲自去集上挑拣的树苗,又亲自挑水栽植,树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而今,她老了,按说树还不老,却整片枯死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好好端端的,咋就死了。 《二》 栓子妈看着洞黑的天、洞黑的路和树皮上一个个洞黑的眼睛,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袭上心头,栓子妈打了个冷战,瞥了一眼树旁的土坟,抱着胳膊跑回了家。栓子妈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坐在炕上捶着腿骂自己:“越老越没用了,有啥好怕的?他爹不就在旁边看着你吗?” 是啊,栓子爹就埋在树林旁。栓子家的地都在北坡,栓子爹活着的时候,天天跟栓子妈一块下地干活,临死前,他让栓子妈把他埋在树林旁,说要天天陪着栓子妈下地。打那起,栓子妈即惦记着这片树林,又怕这片树林,就是树林枯死的那年,栓子爹没的,她总觉得是这片树林带走了栓子爹。 栓子妈怕栓子爹自己待在那头孤得慌,白天有空时,她就去树林边坐着,跟栓子爹唠叨唠叨家里的事,晚上就坐在后窗户旁远远地瞅着坟跟栓子爹说话。她觉得自己有时候比栓子爹还孤单,栓子爹还能跟老杨头、老张头,还有刚刚去了的老李头说说话、喝个酒,可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 按说这个放个屁都能崩开锅的小村子,现在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地刚种完,村里人歇够了,就喜欢凑在一起,一边讲荤笑话,一边盼着小苗出土。遇到个乐子事儿,笑声都能震得整个村子跟着颤。可现在,村里从大多都出去打工了,十家有五家钉死了窗户,年头到年尾也不回来几趟,地也很多都撂荒了。 那些玩得满脸泥道道的娃儿不知啥时候就长大了,出飞了,一股脑地涌进了灯红酒绿的城市,村里就剩下了不会走的娃儿和弯腰驼背的老人。栓子妈挺眼馋那些伺弄娃儿的老人的,起码他们还有个娃儿栓着腿儿,可自己啥也没有…… 一想到这些,栓子妈就还想去树林里走走,可一想到那些洞黑的眼睛,栓子妈不禁咽了咽唾沫。她爬上床头,跪在窗户边喃喃地说:“老头子,我在这呢,你瞅着没有?咱俩说会话吧。明天我就走了,唉!这一走,就剩你自个儿了,可咋整啊? 摸着斑驳的窗棂,栓子妈叹了口气。栓子爹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给门窗刷一遍油漆。在满是油漆味的屋子里,栓子爹拌完鸡食拌猪食,栓子妈一边纳鞋底,一边跟栓子爹拉家常。想到这,栓子妈突然觉得呛人的油漆味也那么好闻、那么入心。 《四》 她贴近窗棂,使劲吸了口气,想从层层剥落的窗棂上嗅出些油漆味来,窗户给她的只有一股子发了霉的潮味。是啊。旁边的墙上还留着去年漏雨的泥道道呢,栓子妈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粗粗细细的泥道道,自言自语地说:“得补补屋顶了。” “得补补屋顶了。”去年栓子妈就这样跟栓子说。可栓子媳妇说:“栓子请几天假扣的工资都够给你盖一个这样的房子了。”“那房子不修下雨会漏……”还没等栓子妈说完,栓子媳妇就说:“早就让你到城里来住,正好给我们做做饭,你看我和栓子一天都忙啥样了?你非不去,我就不明白,这破房子有啥好的啊?” 这破房子有啥好?这破房子里有你爹啊,这破房子承载着一家人的甜蜜和笑语,这破房子装满了温馨和回忆…… 《五》 一只黑猫跳上床,爬到栓子妈腿上,栓子妈爱怜地抱起黑猫,去厨房拿出凉了热,热了又凉的一碗饭,拨一半给黑猫,一人一猫吃得都很安静、很恬然、很自在。 栓子妈打小就怕猫,一见猫就躲得老远。可这只黑猫不一样,它是栓子爹死的那天来到家里的。那天,这只小猫不知从哪窜出来,就趴在栓子爹的棺材旁一动不动,村里人都说不吉利,要杀了这黑猫。栓子妈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儿,扑过去把猫紧紧抱在怀里,说啥也不让村里人动。猫是有灵性的,栓子妈觉得,栓子爹的魂就附在这只猫身上,有时,栓子妈甚至觉得这只猫就是栓子爹。 黑猫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还冲栓子妈叫,看来这猫真是饿了。栓子妈把剩下的小半碗饭也都倒进猫碗里,看着猫吃完,又把猫搂在怀里,就像栓子爹去的那天一样,搂得紧紧的,久久的不肯撒手。 天黑透了,村子里一片寂静,狗都懒得叫一声。附近钻井队的探照灯不时扫过村子,把洞黑变成了昏暗。小屋里,栓子妈抱着黑猫趴在窗台上,嘴角扬起久违的笑。栓子爹又来了,他扛着锄头,领着栓子妈穿过树林下地干活。突然,一只黑猫窜过来,栓子妈赶紧躲到栓子爹身后,惊恐地喊:“猫!猫!” 栓子妈一个激灵醒过来,惊惶失措地把黑猫扔到地上。黑猫蜷着身子哀怨地叫着。探照灯又一次扫过,栓子妈佝偻着身子缩在窗台里,显得更小了、更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