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若非得知叔叔就要回家,娜拉就要哄着自己四岁的妹妹去睡觉了。叔叔保尔三年前去了美国,说是去淘金,可谁知,从叔叔这几年寄向家里的信来看,淘金工程并不顺利,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人人都能成功,那金子就不值钱了。 娜拉与奶奶还有四岁的妹妹住在一起,那可怜的四岁女童,这几年就像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她那个对父亲彻底失望的母亲,在撕毁保尔寄回来的第二封信之后,便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在城镇这一带确实是没了音信。 保尔的妻子走后没多久,孤苦伶仃的祖孙三人开起了小旅馆,奶奶虽然年纪已大,但生活所迫,不得不挺直了腰身,经营生意。娜拉身体长得很快,再加上性格上的早熟,让人丝毫觉不出她才只有十六岁。 开始的时候,店铺经营还算顺利,但随着年深日久,在这个险恶的地带,干一些不正勾当的人越来越多,祖孙三人的日子也就过得越来越提心吊胆。终有一日,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高头大官,说是看上了娜拉,他将摞起来足有一尺高的钞票放在柜台上,说是孙女婿的一些心意。娜拉的奶奶没有应声,只是把头默默地低了下来,摇了摇头,眼神十分忧伤。 “怎么?不够?” 老太太刚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抽噎了一下。 “请不要娶我的孙女,她只有十七岁。” 大官发出一声冷笑。 “哼,老太太,你不知道,这不小了,真的不小了。” 老太太依然在摇头,柜台后面,里屋的娜拉吓得不敢出声。 “不行,求求你,真的不行,她还太小了。”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得在大官听来就像一阵嗡嗡的蚊子声。 大官狡黠地一笑。 “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候我来要人。”他伸出三根手指,凑到柜台前,“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哟。” 这已经是大官第二次来了,每一次的到来对于这可怜的祖孙三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娜拉跑出屋子,蜷缩在了奶奶的脚下,抱着奶奶的腿抽动着鼻梁,奶奶也弯下腰,抚着孙女的后背,发出了难以辨别的声音。 叔叔信上说的回来的日期,恰好是大官走后的第二天,那天,天色阴沉,下午四点,便已见不得一点光亮。奶奶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心情如这天色一般阴暗。老太太倚靠在门框上,吐出了几口闷气。但一想到儿子即将回来,她的脸上总算又舒展了许多。总之,在这一喜一悲的交替出现里,老太太的脸像一个皮质有些疏松的气球,鼓鼓瘪瘪。 娜拉想到叔叔即将回来,自己家里便有了男人,有了靠山,虽然心里仍然不能够完全高兴起来,但也算是感觉到了一点的希望。她坐在走廊里,走廊的烛火打在她的脸上,她正朝着小妹妹做着鬼脸。现在,这个小姑娘在她看来,就像是她的叔叔,成了家里的最后寄托。 一家人足足坐了有三个小时,不要说没见着保尔,就连一个住店的人都没有见到。眼看希望就要破灭了,娜拉抱起了妹妹,走上楼,去哄她睡觉了。 奶奶听到了她们上楼的动静,没有动,继续倚在门框那里。她的脑中出现的也不再是儿子的身影。她回忆起了儿子曾无数次在信中说道要回来的事情,但是每次都落空。想着想着,她想到明天这个时候孙女就要被那个自己对付不过的人带走了,如果是另一个人看上自己的孙女呢。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使是另一个人又如何,又有谁是她们祖孙三人能够对付得了的么。天空中的乌云曾经在彻底天黑前消散过一次,但很快,随着太阳的落山,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了。 娜拉将不明所以的妹妹哄着以后,便走下了楼,她期盼着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下面能发生一些事情,娜拉从没想过什么事情能让情况更糟,她希望一切能有所改变。 刚刚下楼,借着烛光,她看到奶奶的脸在昏暗里突然有了朝气,她以为叔叔回来了,便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跑下了楼。 她希望自己以为的是真的,但又怕自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于是没有问奶奶,只是自己迅速的在四下里寻找。她看不到叔叔,便又努力的寻找奶奶那个容光焕发的面容背后的原因,这一刻的期盼与激动为她带来了片刻的舒适感觉。 但她最后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奶奶见娜拉下来以后,把娜拉叫到了柜台后面的屋子里。 “刚才来了一个人。”奶奶的声音很小,但不是那种因为哀伤而发不成声的感觉,而是一种幽暗阴森的感觉。 娜拉不禁感觉一丝凉意。 “是吗?” “他带来了好多钱。” 娜拉感觉到奶奶的声音更加可怕了,往回收了收手,但奶奶抓的很紧,她没有成功。 “我还没有登记,咱们把他杀死。” 娜拉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奶奶说的话,她有些站不住了,双腿在发抖。 “可是,有钱的客人过去也有很多啊。” 奶奶的脸上略略舒展了一点。 “你不要说了。”奶奶的声音突然发颤了,她很愤怒。 “我们不逃走,你就要嫁给那个人了。”奶奶低下头,没再看娜拉。奶奶并非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是,自从那个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之后,他的名字在这个家中就成了魔鬼的同义词,所有人都不愿从自己的口中叫出,或者让它流进自己的耳朵里。 “可是,可是。”娜拉稚嫩的双手捂住了自己花一样的面庞,“可是,别人也是无辜的啊。”说罢,娜拉坐在了窗沿上,任凭眼泪流下来。 “谁可怜过我们?谁又为我们着想过。”奶奶似乎又被那内心的不公蛊惑了,她的话语再次变得坚定,“快,这是天意,趁天黑,我不知道他的样子,即使杀了,也没事。” 奶奶觉得,一个不认识的人的鬼魂是不会混入自己的梦里的,自己可以得到心安。 “但那又有什么用,我们会自己的责备自己的啊。” “不要想了,傻孩子。”奶奶的声音再次变得柔软,“你婶婶走的时候想过我们吗,她会自责吗,那个要抢走你的人,想过自责吗?” 奶奶的精神有些崩溃,她正在做一件强迫自己要做的事,强迫她的是谁呢?不公的生活让她无路可走。 娜拉捂着自己的脸,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但借着烛光,她从指缝中看到奶奶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就要走出房间,已经就要开门了。 “你干什么?”娜拉冲了过去,这一撞,把奶奶挤到了墙上,刀子掉落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奶奶的两眼直愣愣的了,坐在地上,没有任何表情。 娜拉抽噎着,握住了奶奶的手。泪水从她如花般抽动的脸上滴落,娜拉最后咽了一下梗在喉咙的巨大肿囊。 “我跟那个人走。” 奶奶把脸转向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用尽她颤抖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孙女,把她搂在了怀里。 刀子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房客,那个有钱人走了下来。他敲了敲屋门,娜拉赶紧收拾了一下,起身把门打开了。由于怕被人看到自己哭红的眼睛,娜拉一直低着头和他说话。 那个男人的声音粗壮有力,脸庞轮廓在烛光里也显得清晰。正当娜拉想着说什么来将他打发走时,奶奶站了起来,她的手已经无法找准方向,只在空中不停的上下颤抖。 “你,你是我的儿子,保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