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夫妻两卖完蜂窝煤急急火火往家赶。晚上亮路灯了。妻喊夫停停，要给孩子买点吃头。孩子被锁在那间小屋里又是一天！

　　老童操起褂襟胡乱擦几把汗，憨憨地笑着加快了脚力。老远就看准了那间小屋子。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顶小屋，崛起在六环路外荒废了的桃园地里。屋子的门窗挺结实，三角铁护栏外又钉了铁皮。

　　妻边叫童儿边到屋檐下捅弄炉子。

　　“童儿！童儿”她复了几声，心里栗起慌来，火火去开门。屋里似黑洞。他摸索到熟悉的地方拉着电灯。童儿正睡着，上身趴在床上，两腿跪在地上，身旁小板凳上小碗里还有没吃完的半块豆腐、半块馍。

　　妈苦笑着把童儿抱上床，用袖子抹去童儿嘴角口水。老童一进屋就憨憨地笑，把儿子笑醒了。

　　“你看妈妈给你买的啥？”老童抢先把那吃头炫耀在儿子眼前。

　　好看，好看！我吃！童儿眼前升起一团火，梦里的爸妈终于回来了。孩子在床上跳起来，这简陋孤凉的小屋沸腾起来了。那吃头只不过是一叶白面烫熟了做成的油炸糕。童儿没吃足，从贪馋的小眼神里看得出来，妈妈把手翻过来给他看。

　　忙活了一天，就在晚上才能吃上一顿团圆合家饭。老童点柴草，用土灶子做饭。妻爬进床下，扳倒一落砖，抽出一个厚厚的塑料口袋。口袋内又包着牛皮纸袋，一层层翻开，一打压地板板整整的人民币，有十元的一元的和五毛的，加上今天卖的，墙角里那只存钱罐捧过来哗哗啦啦倒出一堆硬币，数了半天她笑道：“童儿，明天送你上学去，学费钱给你攒够了。”

　　童儿又跳起来，“妈妈，我最喜欢出去玩啦，能多晒太阳。”

　　“出去上学，同小孩们在一块玩，有老师教你们写字，学文化，你就变聪明了。快长心眼吧。”

　　“噢，我愿意出去，我愿意上学！”童儿欢快地跳着，兜着妈妈转，“妈妈，老师的屋里锁人不？”童儿又跑出去问爸爸。爸爸教给他数数，从一数到十，一次次张开双手，让童儿点着指头数，这会儿老童却不厌其烦地耐心起来。早去晚归，累个贼死，倒下就睡，很少有此兴奋心情啊。童儿七岁了，白天给锁在这偏僻的小屋子里与世隔绝业已三年，孩子从智力、体力、感应力比参加锻炼的同龄小孩差得很远了；也到了上学年龄。

　　你听听，七岁了，掰着指头十个数还数不清哩。送学校去。早该送学校去，在圈圈，恐怕真的圈傻了。妈妈给童儿拾掇好他上学校能穿的好点的衣服。

　　老童，老家山东菏泽人，兄弟们多，日子过的累，三十的人了说不上媳妇，人家笑话，随着时代打工潮闯进了北京城相识了少梅。少梅安徽人，因抵制父母做主给哥哥换亲，偷跑出来打工为计。地位和生活的平等将两者牵线到一块。进城打工，所谓两条途径，一是给老板做工挣钱，一是做买卖求财。近几年，城里钱不是那么好挣得。你来到这个城市，莫管挣不挣钱，先得很很花上钱……喝口凉水都要钱——。见天几十乃至上百元，生活逼着你奋力去拼搏，去活生生廉价出卖一个人的终身。

　　同往日一样，老童早早起来去煤厂装煤，而今日的心情却格外不同。童儿要上学了，万籁巨变的世界，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该给孩子准备的想来也没有什么了，临走多看一眼孩子从打心里烧起怜惜之情。这回他站在孩子跟前，迟迟不想离去，想伸手摸摸孩子的脸，又缩回，孩子正熟睡着，不舍得，想交代孩子几句，想想却没说。他望着孩子，憨憨地笑着，“给孩子买点吃头带着，晚上赶早接回来，我去接，我去接。”

　　童儿今天变了样，往日和泥灌玩的手脸洗干净了，穿了一身新衣服，背上小书包，往院中一站蛮精神。

　　俺儿不丑了哩，一上学就有出息哩。少梅欣赏着童儿，抚摸着童儿消瘦的脸。童儿不顾妈妈给他整理着衣服，乱扭头啥目天空、远方、那六环路上穿梭般的车辆。妈妈嫌他不听话，数落他了。他被妈妈点的咯咯笑，哼哧一下，黄鼻涕过了河，妈妈慎怪着给他擦干净。

　　打工子弟学校大都是外地人租赁本地用不着的旧房屋，校舍虽然简陋，可是来上学的孩子们很多，这生产队时期就闲置多年的老加工厂从此就沸腾起来了。满院春风暖，天外学生气。志童贫离乡，城耕披官衣。

　　老师考了考童儿，建议先让他上学前班。少梅安置好了童儿。刚走出校门，背后传来尖厉的哭喊声。童儿挣脱开老师的双手，莽莽撞撞往外跑喊住了妈妈。这里虽说热闹也好玩，可是没有妈妈也不行，他离不开妈妈，他要妈妈陪着。少梅蹲下来擦去童儿的泪，开导他，许愿给他，抱起童儿，再送到教室里。慈母般的老师接抱去童儿，给他讲故事，介绍给周围的孩子们玩。这个孩子啊，就是任生、孤僻，撕打着哭闹着挣脱开伙伴们又飞野似的追妈妈去。妈妈大声训斥着再把他送回去。那位女教师给折腾了一头汗，单为这个不合群的孩子。少梅生气了，急怒之下照屁股打了孩子两巴掌，“你这个孩子，我哪有时间陪你，你爸爸正等着我帮忙推车。”妈妈特卖了一把瓜子装进童儿兜里。童儿总算消停下来了，约好了，要妈妈早早来接，给买油炸糕的事不许忘掉。童儿一回头，不见了妈妈。少梅趁机溜了。童儿满腹委屈，面对一个个生面孔，独自个呆呆地站在那里，盼妈妈出现、回来。

　　学校紧挨着铁路，间隔十五分钟就是一阵轰隆隆的机车声，着实让人心烦意乱。他应该选一处对学生心神安谧的地方。这处院落还是由校方同个人房产所有者讨价还价照办人家私订的各种不损坏个人利益的条款才得以租赁下来。

　　校门前一条南北大街，过往机动车头尾衔接。赶着沙尘暴天气，由西北风卷来地沙尘夹杂纸屑塑膜一窝风刮进校园。孩子们赶快进教室，老师插上门，噪听着风沙敲打玻璃发出雨点般喊杀声，疑怕这小平房要被风沙兜飞。习惯了就适应了，孩子们同老师书声琅琅总会把那鬼声音压到的。

　　放学时间还未到，许多家长就守候在校门外了。盼望回家的童儿着急等待，但他笑逐颜开。童儿们要向亲人们诉说一天的喜怒哀乐，便手牵着手雀跃般去了。不但童儿，还有几个小伙伴焦急又沮丧地静候在校墙内，扳着铁栅栏翘首展望自家亲人出现。

　　童儿没有哭，妈妈没来，他要坚强些，要么泪水搅浑了眼睛就看不淸妈妈了。想起来了，妈妈许愿给他买两个油炸糕。妈妈身材是那么高大，那么亲昵，一准从她早上走去的方向走来。

　　孩子们快走光了，妈妈还没有来。老师交代童儿听话，妈妈不来接不许推开小铁门出去。童儿后悔没抓住妈妈，这会儿也许妈妈正贴着大墙跟向他走来，一下就出现在眼前。

　　妈妈……啊，是爸爸。爸爸比妈妈高，比一般人都高，正站在大街对面大树下向他挥手，憨憨地笑着，嘴巴一动一动的，在说什么呢？童儿哭了，喊着爸爸，拉开小铁门冲出去。他不顾一切横飞在大街上，汽车在鸣笛，驶去一阵狂风，驶来惊心动魄，他全然不顾。他怎么会晓得汽车是那样厉害，那么无情。他只会以勇敢就会得到。爸爸就站在对面，只要爸爸而陌生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了。

　　那辆飞驰而来的货车把童儿撞飞7米远，货车奔去三十米才刹住。童儿摔在路边树下。老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傻了。当他从血泊中抱起那个孩子摇喊着，辨认着，“童儿，童儿，我的儿子。”童儿头部大出血，成了个血人。7岁的童儿就这样离开了人间，布袋里妈妈给装的那把瓜子还没嗑完呢。一个小生命给自己划了一个凄惨的句号，他的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悸，诉说着虽然举例出一颗淡薄的野草似的小生命，所呐喊人们的是责任和义务，关爱着社会的人们要去指责那个肇事司机吗？失去的有复从来，但伤逝的裂痕永远永远凄凉着，这就如劳苦的母亲在生命延续着崇高的盼望中被现实的残酷撕碎了。最好不让少梅知道童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