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是个比较混乱的机关。因为是基层单位,直接接触的是群众。所以,每天都有几个穿戴邋遢的农民,政府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各有各的事情,各找各的主管解决问题。
那天,柏录一上班,就发现走廊里,佝偻着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他瞟了她一眼,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十之八九,是找民政要求困难补助的。柏录心里说着,脚步没停,径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说是自己办公室,并不准确。政府办公大楼还没落成。今年春起开化之后动工的,四个多月了,大致的框框都已矗立起来,门窗也安装上了,还差没抹水泥砂浆,之后是刮大白呀,还是粘瓷砖啊,他不太懂。反正后期工程很复杂,需要许多时日吧。天气转冷了,上冻了,不得不停工,明年“5·1”之后接着干。眼下,还都在老平房里办公。每间办公室里,四张或六张旧的木制桌子,两两相对,并放在一起。柏录来得晚,被安排在一个叫做“秘书办公室”的房间,其实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与柏录同一侧座位的是周秘书。他总是比别人早。每次上班,柏录一推开房门,就见他早已坐在办公桌前了。他是个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就连柏录这样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毛孩子,他也一样对着嘻嘻哈哈。办公室里,常常传出他的笑声。他的笑声很奇特,一串一串的,拖着长音,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母鸡生蛋的时候受到了惊吓!他工作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时,还会在领导背后不阴不阳地讲几句怪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人缘还不错,只是人到中年,还在做秘书工作,职位始终上不去;和周秘书对坐的是前任秘书,退休有些年了,所有人都叫他老秘书。听说,老秘书的老伴患有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生活倒也能自理。但是一见了他,就犯病,拼命追着他,猛打一顿,不知是不是他年轻时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因此,老秘书二十多年都不回家了,吃在政府食堂,住在政府招待所。偶尔有事回家一趟,便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地逃回来。跟柏录对坐的,是一起应聘来的水利助理,他一般时候不在办公室,经常下村屯抓业务。他的桌椅,也不断易主,忽而是粮管所的,忽而成了计划生育办的,谁得谁坐。
柏录坐定以后,闲得无聊,摘下报架上的报夹,有一搭无一搭地翻阅着。门慢慢开了,弯腰弓背走进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刚才蜷缩在走廊里的那个老太太。柏录偏过头,侧脸贴在报纸上,眼睛看着来人,轻声问周秘书:“找民政的吧?”
周秘书案上放着一沓文件。他抬起目光,朝门口扫了一下,又转向柏录,笑笑,说:“等会儿就知道了。”
老人家不知从哪里看出柏录面善,两只灰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缓缓地,径直向他走来。说不清怎么回事,柏录突然有点紧张,不知所措:“这……周秘书!”
周秘书脸上露出坏笑,幸灾乐祸地压低声音说:“这回你淘上了!”
满头银发的老秘书,正慢吞吞地抽烟。从早到晚,他一支接一支地吞云吐雾,不曾见他做其他的。他望着柏录,细眯眯的眼睛,笑盈盈的,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来到他身边,停住脚步,说:“小伙子,你得给大娘做主哇!”
她说完,就要下跪;柏录慌了神,赶忙一把扶住她。
自下而上,柏录打量着她。老太太脚穿一双家做棉布鞋,大概很多年了。前尖、侧面都有破洞,鞋帮歪倒堆在一边,当了鞋底,咧咧垮垮的,看样子不跟脚;没套外罩裤,只穿了条棉裤瓤子,或者是青色的,也许是蓝色的,绗的针脚坑坑洼洼,清晰可见;上身穿一件隐约看出是以红色为主的格子罩衣,又瘦又小,底摆露出一大截棉袄,显然是拣别人穿剩的;一块很难分辨颜色的方巾,折成三角形,包裹在头上;使柏录吃惊的是她手上戴的东西。乍一看像是呢绒手套,仔细一瞧,竟是一双袜子,脚后跟还在手腕上面;她土黄色的脸,皱纹密布,纵横交错,皮肤松弛得令人恐惧;她的眼珠上,灰黄色的混浊的厚厚的一层,少有光泽。老太太拿戴着袜子的手臂,抹擦一把冻得不自主流出来的清鼻涕,稳了稳情绪,说:“我八十多了,眼见就到九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前一窝后一块的,场出地儿打的也好,外拉来的也好,我伺候十多个孩子啊!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不管我了,当官儿的也是那味儿!我没地方住哇。我娘家侄女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呀……”
柏录听明白了。帮她出主意:“你可以找村一级领导,让他们帮助解决……”
“这是胡富贵老后妈……”周秘书悄声告诉他。
“胡富贵是谁呀?”
“胡富贵你都不知道?”周秘书笑笑,“就是她们村的村长!”
“啊?”柏录不知该说什么。
“小伙子,一看你就是好人,你就管管呗!我得活着呀,我得吃饭哪,得有个窝儿住哇……”她缠上柏录了。
“这事儿,我可管不了。”柏录说。实话实说,他真的管不了!柏录不过是个小小的助理,而且是文卫科技助理。如果投诉学校和医院,跟他还能沾上点边儿。
“……我也不死呀。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老人家继续缠着他;周秘书看不过去,帮他解围:
“我说老太太!那不是谁想管就能管得了的。铁路警察——我们各管一段!你儿子要是刑事犯罪,好办哪,报告派出所,把他拘起来。他不是那么个事儿!”
老太太听周秘书说话,又转向他,哀求道:“我听人说,你是大官儿,你就帮我解决解决吧。我给你跪下!”说着,她又要给周秘书下跪;周秘书摆摆手,忙说:
“这可不行。你这么大岁数了,我我我可承受不起!”他一着急,有点儿结巴了。
柏录真想帮帮老人家,又给她出主意,打算让她找党委书记。说:“大娘,你从这屋出去,往左边拐,隔三个门……”
周秘书可能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吧?朝柏录递了个眼色,旋即又笑了;柏录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先是制止柏录不要说下去,转念一想,领导不满意,与自己也不相干,爱说就说呗!也许还有嘲笑他幼稚的意思吧?柏录打了个哽,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他忽然血往上涌,脸发烫,为周秘书瞬间变化的态度,感到窘迫。他不再说话,埋下头,心不在焉地假装看报纸。老太太又磨叨了一阵子,被周秘书和老秘书支走了。周秘书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思,为了缓解尴尬,他主动跟柏录搭话:“小柏,你来时间不长,你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来多少回了,找不到正当香主。谁管呢?没人管!”
出于礼貌,柏录勉强笑一下,不知该不该接话,接话说什么。
老秘书还在抽烟。他侧身坐着,夹着烟的手臂,搭在椅子靠背上,略带了点沙哑的嗓音,慢吞吞地说:“胡富贵真他妈不是东西!这要搁几十年前,就我这暴脾气,还不打他个满地找牙?管保他‘妈’、‘妈’乱叫唤,磕头求饶!他老后妈进门的时候,他最小的妹子还怀抱着,大的大,小的小,都是人家伺候着。他爹一走(死了),谁谁也不管人家了,丧良心哪!”顿了顿,又说,“现在不就这种情况么?她跟先前丈夫生的孩子,不要她,怨恨她在他们未成年的时候,扔给了爷爷奶奶,抛弃了他们,伺候人家孩子。闹了归齐怎么样?老头子一没,人家的儿女也不要她了,想推给她亲生儿女……”
“这玩意儿,唉!”周秘书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这一话题,在两位秘书的感叹声中结束了。
秘书办公室,因为有党委秘书的缘故吧,条件相对还算优越:四张办公桌,空间比较大,很宽绰。
闲来无事,许多人都喜欢聚到这里,凑热闹,扯闲篇。所以,一般的事情,只要不是绝对保密的,这里都能很快知道。那天,来了一对闹离婚的:女的坚持要离,男的坚决不离。据说,结婚两年了,一次没有做过真正的夫妻。几个好事者,躲到秘书办公室,大声议论。有的说,女的婚前外边肯定有人,结婚就没打算跟他过;有的气不公,说男的没本事,没小子骨头!合法夫妻了,睡在一铺炕上,要想干,那还不容易……他们越说越离谱,让柏录一个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处男”,常常面红耳赤,感到难为情。今天,隔壁派出所又来个告强奸的。喜欢猎奇的人,探听到了确切消息后,又聚到秘书办公室议论,议论的焦点就是:强奸还是顺奸。说什么是从前面上的,还是从后边上的,讲得细致入微,不时引发一阵哄笑。柏录走又走不了,听又听不下去,十分难堪。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位“找不到正当香主”的老太太,似乎许久都没有来过了,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呢?于是,扭头叫周秘书:
“周秘书……”
周秘书正聊得兴起,拖着长长的一串笑声;被他一叫,笑声戛然而止,转过头,面部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嗯?”
“那个老太太,再没来过吧?”他问。
周秘书的双眼飞快地眨着,似乎被搅了兴致,很不情愿。“哪个老太太?”
“算了!”柏录也觉出,这个时候问这样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可话出口了,又不好不说。于是,语气减弱了大半,说:“就是那个……胡富贵他后妈。”
周秘书的眼睛一直闪动,闪得柏录心里有些不自在。
“啊……早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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