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监狱大了,什么犯人都存在。
赵三儿就是一个很奇特的犯人。
《东北黑道二十年》中对流氓的有这样的概括,说最初的黑道分子,属于古典主义流氓。赵三儿就是很古典的黑道人物。
据说这家伙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的确确是本地的大哥级人物。能打能杀,人脉广,面子大,几十小弟跟着他混饭吃,称得上是威风八面。后来被手下人牵连掉了脚,就进了监狱。
第一次见到赵三儿,是在锅炉房。
他刚从另一所监狱调回来,正满世界拜访三亲六故各类狱内达人。锅炉房里正好有个司库,曾经是全省明星企业家、团中央委员,而且和他朋友的朋友是比较好的朋友,的确需要拜访一下。
赵三儿坐在床沿上,光溜溜的脑袋,清白的面皮,和一般劳改犯没啥大的区别。只不过,他说话时喜欢佝偻着身子,眼神左顾右盼,脑袋时不时地会不自觉地左右颤抖。有人说,这是押得时间太长造成的神经质。
认识时间长了,和这家伙熟悉起来,有时也能聊上几句。倒也没有看出他当年叱咤风云,横行黑道的风采。只是觉得他挺能扯淡的。
比如,你从犯人监舍楼下走过,突然有人在某层楼上大喊一声某警官,你一抬头,一盒好烟就从天而降,还没等你看到到底是张三李四如此贴心雪中送炭时,窗子已经严丝合缝了,估计此时的赵三儿正躲在窗后得意地狂笑着。
比如,大雪初晴,你经过一个楼角,突然冒出顶狗皮帽子,也不说话,就耷拉着脑袋,左闪右挪,堵住你的去路。你刚要发火,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狗屁帽子却抬起头,黄了吧唧的狗毛下露出赵三儿嬉笑的脸。
这家伙就是这么胡闹。每每有奇行怪举。让人哭笑不得。
监狱是个小社会,犯人分三六九等。一般长期定居的大诈骗犯,黑道大哥总是要些面子,不肯干登缝纫机编汽车坐垫扫地打扫卫生这类劳役,认为很丢面儿。但赵三儿不同,经常看到他挑着两大桶开水,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晃荡,要不就拎着把大扫帚,把分担区扫得干干净净。
来往的老干警都认识他,看到他这样,就打趣:赵老板,干鸡巴啥呢?你们监区没人了,怎么把你派出来扫地了?
他一梗脖子:我们臭劳改犯子,啥活儿不能干?我不扫,指望那些狗操的?
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各忙各的了。
他和监狱里的干警的确关系挺铁。封闭的监狱,几百名警察在地方啥事都吃不开搞不定,遇到个为难事,比如办个户口,打个小仗什么的,找到他,基本一个电话就帮你摆平,在监狱里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只有一些刚毕业的小民警不认识他,偶尔就会碰撞出火花。
监狱有个规矩,犯人在生活区生产区活动,必须在民警的带领监控下,否则就是脱管违纪。赵三倒是不被这项纪律束缚,每天该溜达溜达,该串门串门。
有一天他被几个刚上班防暴队民警在操场上抓个正着。
“叫啥名?哪个监区的?”
“不知道啊!”
“你们值班干警谁?”
“章闽(改造狱长)!”
“能不能不胡说八道?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了,要不我唱着说?”
“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小民警伸手就要搜他身。
赵三儿毫不含糊,立刻三把两把把自己剥个一丝不苟,顺势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警察耍流氓了———”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大院。
这事以后防暴队开始畏之如虎,老民警们则没事拿这件事埋汰赵三儿。他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
“一帮小嘎子,逗他们玩玩,有利于他们迅速成长!”
久而久之,大家都说赵三儿这犯人不错,虽然有点胡闹,但人懂事,仗义,值得一交。
几年后,这家伙刑满释放了。半年后,又施施然地回了监狱。听知情人讲,出狱后的他每天领着一群小弟,挨家光顾知名大饭店,什么贵点什么,弄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然后一挥手,呼啦啦地立马走人,整得老板死的心都有了。
这些都是小事,公安不管法院不问的,饭店老板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咽。但他张狂过了头,有一天喝高了,勇闯女厕所,惊了正在如厕的刚刚上任公安局长的老婆。结果局长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随便攒了攒赵三儿的材料,又判了他15年。
进了监狱大院,赵三儿熟门熟路,鱼儿入海班地又融进了改造灵魂的大学校。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很有些荣辱不惊的高人风范。据说竟然当上了十一监区一分监区的生活委员。执行民警指示,处理犯人纠纷,安排监舍卫生是响当当一把好手。
那一天我有事去十一监区,正赶上他带着一个犯人在向民警汇报工作。
那个犯人耷拉着脑袋,焦黄的脸色只看到无限的衰老和灰败。
赵三依然佝偻着身子,对着这个犯人破口大骂:
“……有没有人打你?”
“没有!”
“有没有人骂你?”
“没有!”
“我操你妈的,你这逼养的,出去干活你不干,回来扫个地你装鸡巴病?给你一斤肉,你他妈的就能干三天。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监狱!没人请你来,不是你他妈的自己犯事进来的吗?我做(zou东北话,男人女人生孩子的运动行为)你,你做他,就你他妈的不是人做的。没人打你,没人骂你,你装你妈逼病……要命的馒头追命的汤,你想吃好吃的,谁他妈的不想吃?没吃的你就不干活,咋不饿死你呢?也就是我这些年脾气改了,要搁当年,我一个窝心脚踹你半条命……”
“于指导,他我是整不了了。要不你打电话找他的门子,找大队长和袁和,这不是他俩的门子吗?还找他谈话,他能听懂人语吗?他都习惯了,干部谁对他好,给他弄点好吃的,他就讹谁,真以为自己是干部的门子啊?这下好了吧,继续给他花钱买吃的啊……”
“要不,于指导,你就领他去医院看看病吧!别等点号了再折腾你。这礼拜他都三次了……”
一连串话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我和小于子就看着他笑,啥也不说。
“得了,别白话了,我领他去。”小于子起身开步走去了医院。
我笑了,很认真地看着赵三儿:
“赵老板,你刚才说的那一串话真经典。就是说的太快了,我没记住,能不能再说一遍?我记下来!回去学习学习?”
赵三儿脸突然红了,竟然很奇迹地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干事,真的是要命的馒头追命的汤……”
赵三儿就是这操性,估计这辈子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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