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落座的时候，王子雄已经半醉。一个人的闷酒，就是奔着醉来的。突然看见对面轻盈盈坐了一个女子，夏日夜晚十点，小城的这个点已经不是饭点，王子雄半醉的脑袋还有一点清醒，仔细看一眼，冲口而出：“我在哪里见过你？”

　　曼娘并不答话，将王子雄半杯残酒添满，柔声说：“浅酒深愁，相公还是慢用吧。”

　　眼前的女子，出现得很突兀，话听来也别扭，也不像是开玩笑。王子雄固执了想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很迫近又很遥远，终还是说不出她的名字。

　　这女子很瘦，看上去像一个平面。想象她的侧面就是一条线。隐约，还散发着旧书的腐枯气息。

　　王子雄就说：“还真想不起来了，认不认识的，一起吃吧。”

　　曼娘说吃过了，我在此等个人。王子雄也就作罢。继续喝他的酒，喝完了起身结账，曼娘也起身道别，居然是弯腰屈膝的万福礼。

　　王子雄出门，醉意朦胧中觉得那女子像一个世外魅影。被这突然的感觉惊出一身汗。酒醒了三分，返回头，那魅影已经不见。再细想，倒好象那女子及以上情节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全来自自己想象。

　　王子雄跌跌撞撞回家，十一点，林欣已经睡了或者装睡了。王子雄开门开灯地闹腾着，林欣连翻身的动作都没有。这好像也是王子雄想要的结果。夫妻两彼此视对方如空气，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这间租来的屋子让王子雄窒息，狭小逼仄的空间，让人一进来就觉得烦。

　　王子雄睡前没忘给沁心发短信，无非就是“想你”“想死你了”那些老话儿。等了一两分钟不见回复。王子雄情绪不佳，灭了抽剩的半根烟，睡去了。

　　梦里就清晰地见到了曼娘。早上起来就有点恍惚，说是梦境，却记忆一样。有点荒唐。

　　梦境一，曼娘的话，念白一样：得郎君前世里专情相待，谢意未表。黄泉路不得安赴，三分魂魄荡荡无归处，全是些牵念苦……

　　梦境二，曼娘吊了眼角眉梢的戏妆，含情注目。

　　沁心与王子雄的相识，也算天缘凑巧吧。沁心离婚后不久接到一个电话，很凶的一个男声：“都七点了，你死哪儿去了？”沁心：“你打错了吧？”王子雄翻看，果然，沁心与林欣的手机号码，一个数字的差别。尾数6和尾数3。

　　沁心其实倒希望再被骂两句，觉得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残残破破地飘着，偶尔被一树枝挂了残线，有些短暂的被抓稳的欣喜。但对方明白过来立刻挂断了。想象对方发现打错的窘态，兀自心里好笑了一会儿。你死哪儿去了？很生活，很家。可是我真死哪儿去，有人记挂吗？

　　沁心沉静温柔的声音让王子雄有兴趣再打电话过来，“道个歉吧。”聊着聊着就加了qq，有了联系。偶尔也视频，慢慢熟了，说些模棱两可的暧昧话，当玩笑开过去，或者认真了就在心里痴想点什么，似乎发生点什么的也是可能的。

　　一次沁心微醉，或者沁心以微醉为借口，约了同城网友王子雄酒店相见。

　　奔着性去的，目的直接了当。沁心发现王子雄至少小自己十岁左右。不过年龄不是问题。沁心发现了另一个豪放的自己。王子雄居然在巅峰冲口说出：“我爱你。”这是林欣要求了很多次，王子雄都没有说出来的话。

　　这三个字，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很难。

　　王子雄后来换了手机，有了存号的功能，尾数9的存了“林欣”，尾数3的存了“心”。偶尔林欣翻看王子雄手机，就被那个“心”伤了。

　　原本打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行为，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沁心与王子雄的约会渐渐默契出规律来。也会有情话，更像是台词，向自己都没法求证有多少实际的意义。所以一次王子雄说爱的时候，沁心笑说，情里有仇，爱里有苦，我们还是只谈性，别说情吧。沁心这种成熟妥帖的气质让王子雄着迷，王子雄很渴望得到沁心一句回应。但是从来没有。

　　沁心自以为能把这种关系处理到伤不到别人尤其伤不到自己的状态。真正伤得到人的是情不是性。感情说穿了就是一个人跟自己痴缠的事。有时候甚至跟对方没多大关系。本来彼此去留随意的事，也就别往爱情上靠，也别说爱情，爱情贵重而珍稀。况且爱是三味真火，容易把人烧伤。如果有扑火了还能幸存的飞蛾，必定扑的不是真火，性充其量就是微火，扑过去也是皮外伤或根本就不会受伤。

　　曼娘是孟婆汤无效的一只魂。

　　曼娘是为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殉情的。

　　遥想当年，王子雄执意于曼娘为妻，全不顾王老爷三番五次的阻挠和恐吓。最终上演一出孔雀东南飞的绝唱。不同的是，曼娘自挂东南枝，王子雄举身赴清池。

　　曼娘柔肠百转，幻化做一股阴气，无根本飘飘荡荡。一世一世，遍寻不见。千回百转之间，阑珊处，惊见她那挺拔俊朗的如意郎君。

　　王子雄第二次相遇曼娘，还是在醉后。华灯初上，曼娘在阴影里站立，就在王子雄以为是一幅广告画，想要靠过去的时候，曼娘伸出手扶住了他。同时一声熟人般的责怪：“饮酒最是伤身的，这又何必呢？”

　　这么平白无故的关照，还有有些迂腐的作态，那不过是一个女人想要勾引男人的信息，王子雄久经风月场，不难看出这么一点小小的端倪。还有这张似曾相识却总是想不起来的脸，让王子雄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打转，开个玩笑好像不过分，况且自己喝过了酒，过分了就是酒话，王子雄大着舌头，说：“你不是暗恋我呢吧？那我们去开房吧。”

　　曼娘懵懂。

　　之后很快，曼娘在对“开房”这个词的瞬间理解和王子雄突兀的轻薄神态里错愕，王子雄这么直接，倒让曼娘少了很多兴趣。千百年来，女性对性的表达和接受从来都是含蓄内敛的，美在一低眉默认的那份姿态，欲拒还迎之间，桃花飞在脸颊，万丈霞光在心中瑰丽盛开。

　　本来曼娘带着承恩的心态来盼着王子雄。但是王子雄的轻薄，还是让曼娘有些气恼。王子雄等着对方摔手走人，或者很干脆地答应一声。等半天没有预料而来的结果，再抬头发现了曼娘满脸泪水，哀怨地看着他。这眼神又让王子雄有了似曾相识的熟悉，王子雄一时间竟然有些慌神，在王子雄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道歉不是不道歉也不是的时间，曼娘起身离去，飘去一样，无声无息之间，也无影儿了。

　　王子雄回家，不到十点。林欣在看电视，孩子睡了。一间屋子，从门到床，五步。从床到门也五步。这好像是某篇课文里的内容，描写一所监狱。他妈的婚姻就是一所监狱。一进这所监狱，王子雄醉的表现就更厉害，好歹五步摇晃到床上，装死一样睡过去。

　　林欣对于沁心的存在，并不是一无所知。性上的事，首先是从性上发现的。夫妻之间，一方有了长期稳定的外遇，另一方说不知道，不过是件人欺也自欺的事。况且对于和沁心的关系，王子雄并不忌讳林欣知道。甚至有点炫耀式的得瑟。05年，五百块的皮带，两千八的上衣，王子雄堂而皇之地带回家，并不掩饰那些吓着林欣的标价。林欣对于王子雄的轻狂从心里冷笑。王子雄与这个穷徒四壁的租屋格格不入，直到林欣看到王子雄，心里直喊着一个字：滚。或者两个字：快滚！或者多个字：滚滚滚……

　　衣服并不是沁心给买的。沁心避免与王子雄引起其他方面的交往来，容易互相影响，相生相长或互消互损。沁心只是偶尔给王子雄买几双袜子，穿一双扔一双的寓意，与他们的关系在沁心心里的定位很相配，不见得是疼惜那双嶙峋的脚。八块钱一双的袜子，王子雄穿出无价的感觉来，为此，不惜血本，为自己配置了五千块的行头。那年，王子雄的工资，一千七。

　　沁心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来自自幼的生活环境的熏养。如果说沁心是雍容的牡丹，自带了大气和华贵，那曼娘就是一朵峡谷幽兰。这些林欣没有，林欣永远也不会有。林欣是一株草，在生活的奔波忙碌里，有点遭到踩踏而憔悴的，强打精神挣扎的草。这株草在陪着他淋风沐雨的时候才有一点绿色，勉强能算作鲜亮。

　　然而草的尊严也是尊严，自有不容践踏的高贵。林欣对于尊严的自卫，就是全身长了冷漠的刺。对于王子雄的一切不闻不问，来来去去的，只当是一团看得见的有色有形的添堵的气体。很多电视剧的主题是男方出轨，女方如何挽回那段抹布一样的婚姻。可是林欣看到王子雄就开始犯恶心，恶心这件事还不好伪装，所以两人就互相恶心起来。林欣等着王子雄开口说散了吧，这是必然的也是期待的结果。情绪在忧郁的酱缸里腌制着，王子雄越来越想躲开那张发着霉的脸。而林欣，对王子雄夜不归宿，从开始的伤心失神到习惯到希望他彻底消失的好。

　　曼娘前世，是一个卖艺不卖身的艺妓。

　　工于琴棋书画的曼娘，一曲曲清丽婉转的词曲未曾倾城，倾倒了情窦初开的子雄。子雄渐渐成为花间常客。与曼娘谈诗说画，甚是投机。日久生情，萌生你婚我嫁之意。

　　当年王老爷颇有资财，视子雄此举有损门风，妾尤不许，妻谋何难！曼娘在子雄信誓旦旦的非卿不娶，以及王老爷将子雄扫地出门的威胁里煎熬，子雄被幽禁半年，难谋一面。熬到终于听到子雄与李小姐婚期已定。子雄开禁，曲通信息，庙会时日两人终于相见，泪眼相对。子雄说：“此生难守，来世必不辜负。做花化蝶，必与曼娘一处。”而曼娘牵子雄手，同行至曼娘打点好的一处厢房。曼娘自己宽衣，子雄不敢直视，喃喃自语“好歹子雄读了些廉耻忠义，已负情意，不敢轻侮。子雄此生无福，愿来世来得快些。”作揖作别，兀自离开。

　　曼娘在子雄婚期前夕，拿三尺白绫，借绳断命。在曼娘烧剩的断句残章里，见得曾有过“和得那，如意春，芭蕉绿也桃花儿红”的好光景，也见得“醉里斜阳，醒时西窗月”的孤寂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