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儿刘老孬,是当时公社书记的侄子,在生产队里看果园,已经看了好多年了。那时,看果园是个美差,人人都羡慕得眼珠子红。但最近两天,刘老孬却死活也不愿去了,说是闹鬼。不光刘老孬,村里还有一些人说是见过那鬼。生产队长老段当然不信,白天把刘老孬骂了个狗血喷头,晚上偷偷钻进果园里去查看。
时候正是夏季,满园子都飘溢着醉人的香甜气息。天上还有半个月亮。老段分开被果子压得低垂的枝条,很小心地在里面走,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四周,脚下的腐叶沙沙作响。正走着,突然从前面一棵树上跃下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地上,类似于一个小矮人,约一米高,没有脖子,顶上稍有头的形状。那黑影在地上皮球似地连翻了几个滚儿,闪到另一棵树后,倏忽之间,就消失不见了。老段本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不由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哎!”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老段好不容易才将丢掉的三魂六魄收集一点回来,跌跌撞撞逃出果园,往村子的方向走,一身都是冷汗。离村子还有老远,是生产队的牛屋。老段看到牛屋里还亮着煤油灯,就向前拍门;“老周老周,快开门!”老周正歪在床头看书,起来开门,看是队长,怯怯地问:“这都半夜了,不会又是加班车水吧?”老段:“不车水不车水。今天真他奶奶邪门儿,撞见鬼了,腿软得走不动,快讨根烟抽。我烟袋跑丢了。”进屋就找凉水,端起舀子,“咕咚咕咚”灌了一长气。
第二日,老段召开社员大会,研究看果园的事。老段将工分值涨到了每天十五个,(那时一个棒劳力的最高工分值是每天十个),还是没有哪个人敢应。果园是村里的小银行,全队的零用钱都指着它呢,总不能砍了吧?老段骂骂唧唧一阵,最后将目光定在了老周身上。老周赶紧把眼睛躲开。
老段:“老周你别躲,就你了!”
蹲着的一大片社员马上拍起了巴掌。
老周往人影里缩了缩:“我不去,我也怕。”
老段瞪起一对牛眼:“你这个老周,真是不识好歹!这么轻闲的差事,是高看你哩。再说,你庄稼活啥都不懂,只会喂个牛,你不去谁去!是不是想让大伙再斗你一场,帮你开开窍?”
一说要斗,老周耷拉下脑袋,只得认了。老周是戴帽的右派,从省城下放到村里来改造的,黑天喂牛,白天混在老娘们堆里干一些最简单的活儿,运动来了还要被拉出去斗上一斗,是生产队最没地位的人。
老周无奈,就从牛屋里,将铺盖卷儿搬到了果园里,专司夜间巡守一职。白天自有生产队的人在里面干活,不用老周问事。
自打出了闹鬼这事,远近的村民再没人敢觊觎果园子,年年获得大丰收。老周护园有功,村民也不好意思再斗他。就这样,老周在果园里一直稳稳呆了八年,直到1977年落实政策,才重新返城。
最近,老周要退休了,打算应出版社之邀写回忆录,我这个昔日的学生去看望他,就给我讲述了如上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老周伸开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大幅度地晃动着,无限感叹地说:“八年哪八年!等于又打了一次小鬼子。”
我不由产生了疑问:“那年头,副业不是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吗?哪里还会有果园子?”
老周:“那个村子,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山高皇帝远,运动波及得不是太厉害,果园就才得以侥幸留存下来。”
“您一向是一个在道德上追求完美的人,为什么当年要扮鬼吓人呢?”
老周:“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要吓人。刚下放那阵儿,我三十多岁,正是能吃的年龄,但生产队的口粮特别少,每天饿得打晃,终于有一天,肚子问题打败了原则问题,乘着月黑风高,就潜进了果园。去了几次以后,发现村里好多人都在偷,也就心安理得了。那时大家都吃不饱。说到装鬼,是被逼出来的,很偶然的事。一次进了果园,被看园子的刘老孬发现了,挥着大棒子向我冲来,情急之下,我就将偷苹果的那个破麻袋片套在身上,眼睛正好可以从破洞里望出来,然后屈起两条腿,装扮个矬子模样,俯在地上一滚,一下就把刘老孬吓跑了。那天夜里,还有几个偷果子的同村的人,从一旁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形,全吓得一哄而散。从此就传开了果园闹鬼的说法。”
“怎么那次就遇上队长了呢?”
老周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饿得快,一次又不敢偷太多,牛屋里没地方藏,所以就经常去偷,队长老段去蹲守,当然就遇上了。起先我不知是他,等叫出声来,才知是老段。我知道他回村要经过牛屋,就赶紧在他头里跑了回来。后来让我去看园子,我还假意委屈了一下,其实心里正乐呢。”
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哦,前不久,您以个人的名义,给那个村子的小学送了十台电脑和一批图书,是不是说明,您对过去的那种行为产生了忏悔?”
老周沉思了一下:“潜意识里,有一点呢。那个小村的人淳朴极了,后来猜出了一点实情,也不说破,让我在那里度过了八年稳定的生活。那时,我白天不用干活,可以任意做自己的事,晚上呢,也基本用不着查夜,都知闹鬼,谁还敢来偷呀。所以那八年时间,是小村人送给我的。我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两部书稿,就是那个期间写出来的。可以说,我今天的事业,是小村人帮我完成的。”
我又多问了一句题外话:“周教授,依您看,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
老周哈哈大笑:“说有也有,人的肚皮里面藏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