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儿子。要不就没有人背后里叫他老绝户了。
老伴死了,闺女们都嫁了,家里陪他过日子的就剩下一窝吃得挺肥的耗子。
他似乎活得还挺快活。村上的老少爷们没有谁见过他脸上不带笑的时候。他常和那些着急红眼找媳妇的年轻人逗趣,说,你看咱一个人吃了饭全家人不饿;一件棉袄穿身上全家人暖和。去村头井里挑水,去时嘴里唱着梆子腔,回来时脚下踩着锣鼓点。六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弓,背不驼。
过年过节了,他家里成了人场人市俱乐部。他摆上烟,沏上茶,花生瓜子随便抓;让一帮小青年爬到热炕上吹牛、下棋、打扑克。他不在乎那一块多钱一度的电费,看着大灯泡子下面一个个的小爷们,他们乐他更乐。夜深了以后,直到大家打着一连串的哈欠,哗哗地在他那空旷的院子里尿个痛快,然后各自回家去做自己的好梦了,他才把人们胡乱扔在地上的烟头一个个拣起来摁进自己那个不灭的烟袋锅里……
他没有儿子,却有一溜房子和一个挺宽绰的院子。于是,他大哥家的那三个侄子都争着要当他的儿子。他们都争着替他种地,这个耕了那个耘,这个收了那个又种;他们又都争着为他挑水,缸满了倒盆里,盆满了就盛筲里。于是,他长得像庄稼一样精神,活得像喝茶一样滋润;他说他一顿饭能吃三个馍馍喝两碗粥,再活二三十年没问题!
听了他的这话,三个侄子把脸一耷拉谁也没说什么,慢慢地谁也不上门了。地里的苗蔫了,家里的水干了。于是他又得自己去村头的井里挑水了;去时嘴里的梆子腔老转调,回来时脚下却成了扭秧歌!不久,他病了。大夫对他说的是“胃炎”,可侄子们守着他对别人说是“紧三慢六”的肝癌!
那年年三十,他家屋里黢黑,头一回没来那帮小爷们。初一五更里,别人家放炮竹煮饺子的时候,他家着了火!等人们把火扑灭了以后,他和他的房子都成了灰。村里人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含着眼泪念叨他的好处;只有他那三个侄子有边扒拉着拣些残存的东西,一边气得骂:这个该死的,老绝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