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把一束束光均匀地洒向经过的人,在他们身上投下相同的光影。每个人都急匆匆的走过,很少有人注意印在他们手臂上、衣服上的美丽的一闪而过的光影,但人们却在不经意间带走了光里混杂着的热量。一束束光执着地站在原地,它们似乎在等待,等待着有心人把它们收入眼底。
絮儿还没起床就接到令她兴奋不已的电话--相处了二十年的家住外地的同学今天要来,她们约好共进午餐。
门卫献媚地笑,殷勤地替她刷卡打开大门。同学的忽然来访让絮儿心情飞扬,周边的一切也因为这焕发了生机。就连落满尘土的板油路也似乎光艳起来。 楼门前一辆黑色的“荣威”车让絮儿的嘴角略微翘了一下,一丝轻蔑闪过她的眉间,天地霎时昏暗起来。
车门开了,一个穿着浅格子西装、带着黑边眼镜的男人迈下车。男人和絮儿差不多的身高,五十多岁的样子,脚下白色三接头皮鞋闪闪发亮。男人抖了一下腕子,露出闪闪发光的金表。他抿了一下头发,整了整领带,小手指的长指甲无意间碰了一下脸。男人阔步走进门厅,无意间抬头看见絮儿,他笑着,一如既往的殷勤的和絮儿打着招呼。絮儿认识,他是隔壁建筑公司的老板,他身后的俩个随从永远是毕恭毕敬的神情,真不晓得他们到底是员工还是奴仆。
转过幽暗的走廊来到电梯前,男人或手背后,或用手托肘,或挪动脚掌,也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几秒钟的无数次的体位变换,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随从按下电梯的按钮,男人绅士般请絮儿上电梯。舒缓的音乐回荡在电梯里。絮儿把身体向后靠了靠,低头鼓弄着背包。男人抬手抿了抿头发,腕上的金表使抹着发蜡的背头更加闪亮。他端起烟斗转过身面对着絮儿。烟斗里的烟 雾弥散开来,在狭小的电梯里,烟雾和音乐混杂在一起,此时音乐溜进鼻孔,烟雾穿透鼓膜,一切错乱起来。男人用粗黑的手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目光挨着眼镜框的边缘射出来,投在絮儿身上。那是一张堆满皱纹的粗黑干瘪的脸,嘴唇呈暗紫色,他的鼻毛很长,有几根露出鼻孔外。男人笑着,两排错落无序的锈满烟渍的牙齿暴露无疑。
“上班啊!”男人端着烟斗问。
“是啊!”絮儿回了一个微笑。
四目相对,絮儿看清楚了,那是一对浑浊了的被松弛的眼皮包裹着的眼珠子。男人的眼睛在絮儿脸上身上搜索着,他那原本浑浊的眼珠子此时突然放出光来,喉咙也好像不停地干咽着唾沫……
絮儿不年轻了,但她的身材、容貌和气质即便是青春少女也会自叹不如。絮儿以此自矜,常在闺蜜面前炫耀和窃喜自己超高的回头率。但是此时,絮儿却有被亵渎,被羞辱的感觉。她叹了口气,一种犹如咽下苍蝇后的恶心与厌恶的情绪瞬间侵占了她的脑海。那对浑浊了的眼珠子里射出的目光此刻变成了和着粪便的污水,使絮儿想逃离,想躲藏。絮儿想起一次和男人乘坐一部电梯的情景。男人身边一个窈窕的女子,他们的年龄差距很大。“今晚几点回来?”女子问。“不一定呢。”男人爱理不理。“和谁一起啊!”女人接着问。“说了你也不认识。”男人看也不看她。可女人却一直盯着男人。“你就编吧!”女人愤怒。男人仍旧低着眼皮。门开了,女人挎起男人的胳膊走下电梯。
“几千万的那个工程快谈下来了,你们准备一下。”男人吩咐他的手下,没忘记回头瞟一眼一同走下电梯的紧随其后的絮儿。
太阳真怪,不厌其烦的在我们头上转悠。现在的时间应该叫午后了,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刚刚与同学分别的小醉了的絮儿此时飘飘悠悠地走在街上,脸上印着的是那副醉后的笑容。身后汽车鸣笛,絮儿有些踉跄地朝路边靠了靠,仍然自顾地向前走。鸣笛声并没有停下来,絮儿抬起醉眼回头看,鸣笛的是一辆黑色的崭新的“大奔”。絮儿不悦,心想:我又没挡住路,干嘛鸣笛?这样想着,她抬眼扫了一眼司机。哇!竟然是他--早上还开“荣威”的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人说“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才过了一个上午便“荣威”变“奔驰”?神速!
难怪呢,真是要炫耀的。想着想着,絮儿把本就咧着的嘴又用力向上扬了扬表示敬意。男人见状,停下车子打开车窗并探出头来。太阳照在男人脸上,他把自己松弛的眼皮轻轻合了合阻挡阳光。“回公司吗?我捎你吧!”
酒精使絮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她向男人摆摆手说:“谢谢,不用了,马上就到了。不错嘛,上午还是‘荣威’,下午就变‘奔驰’了!”
男人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他使劲招了招手。腕上的金表随着他摆动的手臂移动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金表更加闪闪发光。男人用近乎朋友似的语气邀请着:“上来吧!”
絮儿依旧微笑着:“不了,走一走锻炼身体。谢谢你! ”
“大奔”走了。絮儿微笑着继续赶路。上了电梯,又下电梯,拐过弯就到单位。
随着打开的电梯门,鼎沸的人声淹没了絮儿哼唱着的小曲儿的声音。絮儿吓了一跳,她紧走几步…
建筑公司门口挤满了人,他们吵吵嚷嚷,有的还拿着菜刀。絮儿目睹了激烈的打斗,接着又看到四溅的鲜血。
流血的是男人毕恭毕敬的随从,此刻他们正张开流着血的双臂拦阻着愤怒的人们,护卫着自己的主人--那个开大奔的男人。砍人的是讨薪的农民工。絮儿与男人四目相对,男人迅速移走视线,煞有介事地挥动着手臂,张开了刚刚还紧闭着的暗紫色的嘴唇吩咐随从:“赶紧报警,让警察收拾他们!这些农民工,反了他们!还没王法了?”
警察来了,砍人的被带走了。
电梯里又站着絮儿和开大奔的男人。男人抬了抬手,抿了一下油亮的背头。金表依旧闪亮,背头依旧发光,好像比先前更耀眼了。“你说说你说说,几千万的工程我都做得起,还在乎他们这几个小钱儿?我那边工程刚开工,这伙农民工就追着我要钱,这会儿哪能挤出钱给他们?让他们要去吧,反正老子没钱给,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些农民工真可恨,就是得让警察收拾他们!你下班了,我送你吧!”男人盯着絮儿说。
“不用了。”絮儿说。
“卖了大奔吧!把拖欠农民工的工资还给人家。”絮儿直盯着开大奔的男人想。
絮儿走在夕阳的余晖中,透过枝叶的缝隙,一束束光映在絮儿眼底,身旁不时闪过一张张斑斑驳驳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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