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阳城的天亮得杀人,见不到一丝半缕云彩,除了一个足以让你的双眼瞬间失明的白洞外,什么也没了。街道两边花坛中的叶子耷拉着脑袋,好像农民浇菜粪水太浓,饮咸了,又像是被酷刑摧残昏死过去的人犯。阮刚眺望左前方,一条宽敞笔直的水泥路像一匹没有头的白布伸向远方,白得刺眼,白得迷茫一片,白出了一股焦糊的味道。路面的上空是升腾的无色气浪,一片接一片,一层接一层,像鱼的鳞,一波接一波,一浪叠一浪,又像是深夜月光照射的海面。忽地从无色透明的热浪中呈现出一个黑影,愈发地清晰,并向阮刚所在的站台冲来。 132路公交车从腹下冲出一股臭屁,吓得路面的粉尘飞散,各自逃命去了。哐当一声,车门如狮子大张口,一群人从它的食道里弹出。钱钟书笔下有群人拼命想挤进围城,另一群人又想拼命挤出城外。车门外的这群人要么使劲扒开左臂右膀,试图用快刀劈水斩出一条缝来,再用自己的尖脑壳往里插,要么用自身紧贴车身,将自己化作一块薄薄的刀片,像铧犁一般将众人翻在身后,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武松打虎之力度,坡垒木之硬度,拼尽全力往上挺,两股人流在车门前汇聚,还来不及构成漩涡,车内就变成了堰塞湖。下了再上,下了再上!上来的人往里走,里边很空,别堵在门口!售票员不厌其烦地招呼着。 车上不用你寻觅,更无条件让你巡视和选择,满目是攒动的人头,拉着吊环的如林臂膀。阮刚被人推搡,只好退后,迈上了过道的第一个台阶,拉开提包手链掏钱买票时,车一个急刹,差一点扑在眼前的一个姑娘身上,好在他迅速地抓住了过道边的一根钢柱,才昂首挺胸地立稳了。既然有靠山,何不再上一步,便手握钢柱,腿靠门后第一排座椅,阮刚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阮刚想起刚才挤车的情形,眼前就浮现出夫妻挤火车的一幕。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春节,两口子手提两个大提包,背上还有一个背兜,里面装的全是弟弟妹妹各家送的,什么板鸭、薰鹅、香肠、皮蛋、花生等,他们尽管一再说弟弟妹妹的心意领了,这些美味珍馐就不拿了,弄不走哇。弟妹五六个不由分说,全都塞进背兜和提包里,他们也一再说,就这么一点点进口食品,大哥、大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在是过年,要么平时还拿不出这些东西来,都带上,也不重,况且一路上都是坐车,人到东西也就到了。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把手足深情一并打包扛走。从候车大厅的人海中,他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提前半小时赶到了月台,掏出火车票一看,座签显示8号车厢,阮刚和爱人背负、手提、奔走,前后找了几节车厢,不仅车门上没有车厢号牌,而且所有的车门都紧闭着。他们来到窗前问一靠窗坐着的乘客这是几号车厢,他说人太多看不见。阮刚夫妻给这位乘客说了一箩篼好话,请帮忙让其从窗翻入。他们先将行李传上车,然后男人抓住窗沿纵身翻进车厢,再将妻子连拉带拽地也扯进了车厢。带上行李夫妻二人又开始艰难地穿行,咬牙切齿地往前奔,终于穿过了两节车厢的连结处,抬头一看,是准载118人的标牌。阮刚口中默叨,118人,倒过来811人还差不多。他背着一背篼,左手提一大包,爱人右手拎一大提包,阮刚右手牵着爱人的左手,将人和物艰难地向前寸移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快挤到车厢连结处了,抬头一看5号车厢,天哪,还有三节车厢!既然目标已经明确,想到光明前景,尽管道路再拥堵,再坎坷也得艰难跋涉。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又咬紧牙关往前挤,当挤到5号与6号车厢连结处时,再也挤不动了,一是人已经精疲力竭,二是人已经被挤离地面,悬空无法着地,脚踏不了实地,如何前行。阮刚只好将双腿微踡,悬空休息一会儿,就这样人挨人、人挤人、人重人地站着,让列车带着南飞。车过西昌,脚可以沾地了,但仍动弹不得。直到车至德昌,他们二人终于挤到了8号车厢,找到了本属于自己的座位。他们客气地请在位的乘客让座,在位的乘客却不客气,你的座位,你早干嘛去了?车都开800公里了,你的座位票早就作废了!阮刚还要跟他理论,爱人在身后拽衣服,小声劝阻算了,算了,这几百公里都站过来了,也不在这一点上了。就这样,阮刚夫妻二人从成都站到了米易,坐了最后两站的车。回到家躺了一天,第二天洗澡才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暴徒打的,遍体鳞伤。 黄鹤坝车站快到了,要下车的乘客抓紧换出来。售票员的叫喊把阮刚从火车拉回了公交车。正好身边的这位乘客起身要下车,阮刚坐下后很得意,坐132路公交车比当年坐成昆列车幸福多了。车窗外的行道树,枝繁叶茂,阳光一打显得绿意盎然,秀出了蓬勃的青春活力,阮刚心中也荡起了几分惬意微澜。 梅林车站快到了,有没有下?售票员的呼喊叫醒了阮刚身边同座打光胴胴的男人。让一下我要下车。此时的阮刚正在看手机短信,连头也未抬,便把双腿往左边一甩让出一条通道。光胴胴在推搡上车人群臂膀时选择了一条最白最细嫩的一条,待车门关上时,只听一姑娘说“德性”。这个句子虽然短得只有两个字,且音量的分贝也不算太高,可把车上她周边凡是听到这两个字的乘客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只见妙龄女郎高挑的个儿,苗条的身材,戴一副嫣红色的大镜片太阳镜,一双白皙的胳膊像刚剥了壳的芦笋,左手腕上有一只翡翠色的玉手镯,闪着绿莹莹的光。周边人们正在傻傻地注视着美女时,她却意外地发现了阮刚身边的空位。先生,你坐哪里?阮刚也才缓过神来,张口结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哦,你……我……还是你坐里边吧”。阮刚打开了那道机械的门。平日里同事之间,或是几个哥们儿之间谈起美女,荤段子、素段子、荤素搭配的段子,一个比一个会侃,好像啤酒肚子就是美女词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现在当前而今眼目下,活脱脱水灵灵的一个性感女郎坐在了自己身边,阮刚反倒觉得十分紧张,感到很拘禁,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内心深处倒是巴不得靠近点,靠紧些,甚至……但是外在的身体却下意识地疏离些微,中间还是留出了一道鸿沟,就像小学男女生同桌中间用直尺画出一道“三八”线一样,谁都不许越雷池半步。阮刚正襟危坐,双眼平视前方,目不敢斜视。继而他又想到,阮刚啊阮刚,你至于吗?你不是没见过美女,你都结了婚,孩子都大了,她顶多就是你的小妹嘛,看一下又怎么了?于是身子不动,头往右偏,就像战士听到“向右看齐”的命令一般,先看美女的脸及其五官,脸是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眼是一双什么眼因罩着太阳镜看不清楚,加之是从侧面观察,只见眼睫毛很长,唇上似乎有桃红色的淡淡唇膏,一头似烫非烫,似卷非卷的咖啡色秀发搭在胸前。姑娘穿的一条烫印了英文字母的背心迷你裙,一双修长、雪白、柔嫩的大腿比那双胳膊的诱惑力大多了。阮刚的心嘭嘭直跳,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姑娘似乎感觉到了身边这个男人在看她,下意识地将时髦的坤包放在了两个座位的中缝,打开包掏出手机。阮刚赶紧“向前看”,不知是在回避美女的坤包还是秀腿。 “喂,是沈老师吗?我是吴雨蝉。今下午您在办公室吗?我把修订稿打出来了,请您再帮我审一下好吗?”美女的声音不高,但似黄莺啼鸣,清丽婉转,且含糖量很高。吴雨蝉,雨中之蝉,名字还略有诗意嘛。不过蝉翼浸雨,即影响鸣叫也不便飞翔了。也许她爹妈取名时没想这么多。在雨蝉低头打电话时,阮刚清晰地看见了雨蝉背心V字领处两座高耸的山峰。有高山必有峡谷。高山峡谷风景的诱惑力与玉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阮刚的眼球似乎滚落峡谷之中,他多想伸手将它们拣回,弯曲的右掌像中了魔法,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刚到雨蝉胸前,就被姑娘瞪上了。“哦……我的意思是……阳光太毒……要不要把窗帘关上?”“你害怕阳光?”“不不不……不怕,那就算了。”阮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为自己刚才的卑微、粗俗、下流而感到羞愧难当,觉得无地自容。阮刚啊阮刚,亏你还读过孔孟之书,也受过高等教育,在单位还有一官半职,小学生都知道,公园里的花是给大家看的,是不能摘的,你都几十岁的人了,不知道?歌子里也唱道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山顶上的玫瑰花肯定是有刺的,不仅你采不到,还会把你的手扎得鲜血直流。假如你的手今天被扎,黄莺肯定会高声鸣叫,到时遭车上人唾弃是轻,说不定钻出两个救美英雄,将你打得头破血流怎么办?回家跟老婆怎么交待?如何面对单位同事与领导?幸好收手快,要不然那就惨了。 公交车门左侧是通往车尾的,门后的第一排过道边有一根立式钢柱,第一排正前方有一根横柱,为安全起见,横柱下用一块铁板封死,故车门后的第一排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因前面没有座椅,雨蝉可以把双腿伸出,放得开一些。姑娘的腿动又牵动了阮刚的视神经,目光落在了那双女式凉鞋上,鞋的用料极为俭省,风格简约,可以充分展示秀美的裸足,鞋的后跟却很夸张,像两根擎天柱,支撑着那亭亭玉立的娇羞与妩媚。阮刚将双目镜头从雨蝉的脚后跟慢慢上摇,纤细的小腿是白的,丰腴的大腿是白的,从她身上放射的青春之光是白的,连姑娘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演奏的青春之歌听来也显得又白又嫩。太迷人了!阮刚在心中高叫着,如此靓丽、如此性感,能怪我吗?食也、性也,谁不知秀色可餐!我敢断言,只要生理没有问题的男人,没有一个能他妈的抗拒!姑娘也发现身边这个男人目光在上移,便不由自主地将坤包压在了大腿根部的迷你裙上。这次阮刚很庆幸,没把右手搭在美女雪白的大腿上。心里说我是人,不是动物,更不是衣冠禽兽!说完,他的头好像向上昂了一下。 乌龟井车站到了,先下后上,还是那位售票员的声音。老同志,请买票。只见那双鬓青丝尽,满头已染霜的乘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封皮上好像是老年优待证五个大字。售票员见后转身走了,一路上高叫上车没买票的乘客,请主动买票。突然,前方迎面开来一辆大脑袋货车,为了避让一个土坑,一个急转弯,拐进了公交车的行车路线,公交车不得不向右急转弯,然后又从路边行道树下迅速拐进行车道,这一拐一甩,差点把老头儿摔下上车的梯道坑里。“哪位给老大爷让个座?”阮刚四下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一个乘客有让座的打算, 一点迹象也没有,他只好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但却满面春风地招呼老爷子,“上我这儿来坐吧。”老爷子自然而然坐到了美女身边,瞟了一下身边这位摩登女郎,便不屑再顾了。是年龄悬殊太大?一个是爷爷辈儿,一个是孙女儿的份儿。是观念有天壤之别?一个太老道太传统太迂腐,一个太时髦太光鲜太性感。还是老爷子年迈体衰,无能为力,对女子已毫无性趣?阮刚面对老爷子即使坐怀也不乱的庄严与稳重,深感自愧不如啊。 请大家注意了,车很快就要过莲花山隧道了,请各位乘客看管好自己的贵重物品。还是那位尽职尽责的公交售票员在善意提醒。提起莲花山,那可是阳城苏铁区的一座祥瑞之山,大气磅礴,高耸入云端,本来层层包裹像白絮一样的祥云端坐在山巅后,很快就绽放似白莲朵朵,大道高僧便以莲花山名之。立于山巅佛堂后的巨石之上,俯瞰金沙江,那波翻浪卷,漩涡连连的大江,此时就仅仅像一根鸡肠带而已。年轻而日益丰满的苏铁新区,就像一帧巨幅照片尽收眼底。再说这3800多米的莲花山隧道,地质结构十分复杂,当年的开凿可费劲儿了,据说还牺牲了一名工程师。 刚才还是芒刺在目,像电焊弧光一样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瞬间变成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雨蝉明显地感觉到大腿上有手指在摩挲,便用手掌铲下。可没过一会儿,手指变成了手掌,不仅乱摸乱捏,而且力度不小,用手掌铲不掉,雨蝉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些反胃,进而感觉恶心,她用左手虎口推那支手,费老大劲才推将下去,被推的那只手似乎刚剪过指甲,本来剪得就不那么圆润,也未用指甲锉修饰,更谈不上圆滑了。美女要推下去,那只手又想死死地贴在上面,为了坚守阵地,那些手指向内弯曲,变成了爪子,形成了钩子。由于姑娘的毅然决然,她赢得了第二个回合的胜利。可没想到咸猪手发起了第三次进攻,直接将爪子伸入迷你裙中,向女孩最隐秘处捣去,美女抓住这只手往外推,一个弱女子哪里推得动!姑娘咬着嘴唇角逐几个回合也未能成功,她只好开口喊话了,“师傅,请把车灯打开!”“干什么?”“抓流氓。”在司机开灯之前,那只咸猪手猛地一甩挣脱了姑娘的束缚,打破了她的钳制。车灯打开了,车内一片通明。 其实,对美的事物,人人都喜欢。但对于美的事物,不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有的偏重于欣赏,有的上升为喜爱,还有的人想以各种方式拥有她,有的人更为直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占有她。喜欢喜爱,反复鉴赏品味那是谦谦君子。采用各种手段不问性质优劣、崇高与龌龊,只要美物愿意随你,那也不乏需要之内涵,小鸡撒尿,各有各的道,求全责备,无端苛责似乎也是徒劳无益。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巧取豪夺,那就无异于烈禽野兽,强盗悍匪。美物往往有极强的个性,不愿同流合污,弃之敝履,或远走高飞,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有烈性者,同归于尽,万事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