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文学创作座谈会回来,收到了一封来信。摸摸信封,感觉里面好像不是举报信、征订单或广告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摸的多了,根据信封里东西的厚度、硬度和光洁度,不拆信封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封信里装的,好像不是那些东西。 我拆开信封,是一封来信。信是细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流畅,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有着深厚的书法功力。我翻看最后一页的排序标码,整整33页。自从电脑普及后,谁还去用这种传统古朴笨拙的方式,认真虔诚耐心的写这么长的信?不过,这封信吸引我的还不全是因为这些。没有想到的是,这封来信开头第一句就说:哥,咋整的? 我觉得很新奇。泡一杯清茶,坐在椅子上,一口气看完了来信。 哥,咋整的?我的作品获奖了。 评奖委员会主任吴廖 ,脸面粗糙的像咱家的老柿子树皮,眼睛笑得像裂开的柿子花瓣。当他把奖杯发给我时,我几乎要疯了。你平时老说我那两片儿嘴能说会道,可吴廖让我发表获奖感言时,我像中了邪一样,两片儿嘴不停地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男子有泪不轻弹。你知道,我啥时候流过眼泪?当时竟然流泪了,泪如泉涌,泪流满面,会场里一片唏嘘声。 哥,我这疯,我泪如泉涌,绝对不是高兴,真的不是高兴。用时下一个最时髦的词来表达,好像是叫悲催吧?到底啥叫悲催?我真的弄不太清楚。悲就是悲伤,这我懂。干嘛还非要加上个鸡巴催字?是不是说悲伤是被催出来的?还是讲极度的悲伤?弄不太懂。反正现在网络上文坛上很多人都这么叫,我也这么说了。哥,你不要笑话我。我也想时髦时髦,免得你说:都获奖了,咋还恁土? 哥,你知道,我能够获奖是多么得不容易。开始那几年,我餐风露宿,每天躲在水泥管里,地下通道里,吃着方便面,喝着自来水管里的水,混在那些上访的人堆里,没日没夜的搞文学创作。几家小报小刊也刊登过我的几篇作品。可我一直没有能在省级的正式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更不用说获奖了。后来,无意中碰见了咱村的本家老马,他言传身教,向我传授了文学创作的一些秘诀,我才有了今天的收获。 噢,您大概不知道吧?老马就是咱村东头马麦柜他二爷马剑南,村里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他。马剑南196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化大革命中因参加造反派的“文攻武卫”,在武斗中负有人命案,文革后被判刑10年。马剑南出狱后没敢回老家,改叫老马,开始写诗歌散文小说,一直在省城的文坛上混,混得小有名气。我是看了他发表的一篇小说,在作者小传里才知道他是咱县人。找到他见面一聊,原来他就是咱村的马剑南,和咱们是一个祖先的子孙。 按照辈分,我恭恭敬敬的赶紧叫他:二爷。 老马看看周围无人,说:千万不要这样叫,文坛上要避嫌,更不要叫我马剑南,我的笔名老马,叫我老马就行。 说着,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条,写了一行字递给我说:有时间可以到家里去。 我接过纸条,不住地点头说:谢谢二爷,知道了。 哥,我第一次去老马家,是冬末春初的季节,天上飘着小雪。我踩着一寸多厚的雪,提着一瓶茅台酒两袋花生米三包许昌烟。哥,你千万不要心疼那瓶茅台酒,那是假的。丁字口的砖楼旁边有个烟酒小卖部,专门卖这种假茅台,十五块钱买一个空茅台酒瓶,装上一块八毛钱一斤的散装白酒,往里面兑了三滴敌敌畏。城里很多拿茅台酒送礼的人都这么干。 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和漫天雪花,钻进一条不到五尺宽的胡同里,拐了四个弯,问了三个人,过了两个垃圾堆,进了一个大院子,才找到了老马家。老马家的这个大院子里有几排平房,老马住在靠大门口的一间平房里,出了大门口往右面一拐就是一个公共厕所。老马家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两个简易沙发,两个书柜。一进屋,迎面飘来一股怪味,那怪味有些发臊,臊中有些淡淡的臭。大概是公共厕所飘过来的吧。 老马热情的接待我,说:冷吧?来,烤烤电炉。 我一看那电炉,就知道是老马做的。因为这种土电炉,咱村里很多家都会做。在一块砖上凿几条沟槽,买了一根电阻丝盘绕在沟槽里,在电阻丝的正负极接上电线,电线往插座里一捅就行了。老马拿着两根露着头的电线插在墙上的插座里,电阻丝由青褐色慢慢泛的通红,散发出火一样的热,屋里暖和起来。随着屋里温度升高,那股怪味也越来越大,有些呛鼻子。老马并不在乎,我也没有敢说。 老马个儿不高,一米六七左右,体瘦小,背微驼,穿一件黑色的中式棉袄,袖口和衣襟上发着油腻腻的暗光,左肩上开放出出一朵核桃般大小灰色的棉花。头发稀疏蓬乱,脸色憔悴发灰。两只眼睛不大,时而半眯缝时而睁得很大,无论半眯缝还是睁大,都透射出精明狡谲的光泽。后来和老马接触,发现老马在思考问题或说很机密很深刻很尖锐的话时,一般都是半眯缝着眼睛,像聚光灯一样,把光源积聚在一起,闪动着深邃的穿透力极强的光芒。当他一旦想清楚了,在毫无顾忌的表达时,两只眼睛睁得很大,豁然开放,光芒四射,射出的是无可辩驳的光芒。我之所以能很快发现了老马的这个特点,是因为老马这一点很像马麦柜他大爷,也就是老马的哥哥,兄弟两个带像。 老马拿来一个小碗,一个杯子,倒上茅台酒。他用杯子我用碗,就着一包打开的花生米,我们爷儿两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老马说: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今天大雪封门,你来看我,我心里很高兴。 我说:二爷,亲不亲,家乡人。见到您我更高兴。 老马说:你我同是马氏家族子孙,心近。 我认真的点点头,看看简陋的房间,问:二奶呢? 老马笑了笑,说:我单身。 哥,咋整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低声“噢”了几声,用来掩饰我不该问的尴尬。 老马说:你发表的几篇作品我看了,有生活,基础也不错。有名师指点,掌握了文学创作的秘诀,很有希望能成为著名作家。 我一阵激动,赶紧给老马的杯里倒酒,说:二爷,我热切盼望着您给我传授秘诀。 老马滋溜一声把酒喝到肚里,半眯缝着眼睛问:啥叫秘诀,知道吗? 我说:知道,就是文学创作的巧法和门道。 老马说:你骄傲。巧法和门道很多人都知道了,那还叫秘诀? 我说:二爷说的对。秘诀,就是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老马睁大眼睛说:对。文坛秘诀,就是在这个领域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会用的巧法和门道。 我说:绝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觉悟,没有发现哩,就像我。 老马点了点头,吃了颗花生米,用半眯缝着的眼睛看着我,问:想得到秘诀,容易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轻声说:二爷,不容易。 老马长长叹了口气说:那秘诀都是碰得头破血流才得到的。 我心里感到了一丝的冰凉。我拿起茅台酒瓶,倒了满满的一杯酒,恭恭敬敬的端给老马,说:二爷,我也想碰头流血,可连头往哪儿碰都不知道。 老马接过酒杯,滋溜一声又喝进肚里,放下酒杯看着我。 我脸上带着淡淡的悲观。 哥,咋整的? 老马笑了,说:谁让我是你二爷哩?你呢,就不用到处乱碰了。跟着我当学生,咋样? 我高兴起来,说:行。毛主席说过,要想当先生,必须先当学生。 老马睁大了眼睛,说:你骄傲。当学生,那是在公开场合说的。在咱自己家里,我给你说实话,当学生,其实就是当孙子。知道吗? 我说:知道。当孙子咱从小就会。咱就是给爷爷奶奶当孙子长大的。 老马说:你骄傲。咋当孙子? 我没敢再吭声。 老马说:当孙子要有耐心,要不怕苦和累,不怕冷落和委屈,要有眼力架儿,从一点一滴做起。比如在老家当孙子,要不要早上要给爷爷奶奶端尿盆,晚上给爷爷奶奶提尿盆? 我说:要,要。 老马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两眼不停地盯着床下。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目光的尽头是一个尿盆。原来怪味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我明白了。立刻站起来,伸出两手去端尿盆。尿盆里黄色的尿泛滥着臊臭味儿,满满的,稍一摇晃尿液就会波浪出来。我迈着小碎步,稳稳的把尿盆端了出去。我知道出了他家的大门口就是公共厕所。 倒尿盆回来,我两手空空,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说:二爷,尿盆放厕所了,晚上我再给恁提回来。 老马笑了,说:在家叫二爷,出门叫老马。 我赶紧说:记住了,在家叫二爷,出门叫老马。 老马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嚼着说:当孙子也很不容易啊。 我想,有啥不容易的?不过细想起来也是,就像这端尿盆,有人不怕臊臭,愿意端,就显得容易。有人怕臊臭,不愿意端,就显得不容易。老马既然说了不容易,那一定有他的道理,说不定还隐含有很深的学问。 我十分虔诚的看着老马,表示没有听懂。 老马几口酒下肚,脸色有些发红,又吃了几颗花生米,声音变得低沉厚重起来。他说:我是咱县解放后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县长亲自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车。北大读的中文系。临近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二爷我革命豪情满胸怀,创作了一篇对口词:枪。 我问:啥叫对口词? 老马说:曲艺的一种,由两个人朗诵,结合动作表演。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知道,绝迹了。 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马说:想知道? 我说:非常想。 老马说:比如:一阵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甲乙二人持枪跑上舞台,嘴里喊着:革命小将,冲上舞台,开始战斗,战—斗战斗。然后举枪做一个拼刺动作,同时喊:杀—嘿!接着表演正式开始。 甲: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