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垮麻伍 湘阴城关人把“说”说成“哇”,那么“说事”就成了“哇事”,述说的嗓门似乎会不低,而且应该是全盘托出,一副很是坦诚的样子;湘阴西边围子里又把“说话”讲成“谈玄”,似乎总有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在里面,带着水乡的神秘。 湘阴人诙谐,说起笑话往往自己不笑,而且有时候还对你说“莫笑咯,你看你笑得咯样范”;湘阴人喜欢吃“姜盐豆子茶”,如果此时筛茶的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媳妇,而且她又略为懵懂的话,那说笑话的人往往说得更加神乎其神。 这些笑话往往又有据可考,透着几分憨厚与可爱,比如这个“二两空”。 “二两空”发生在湘阴县城对面一条河堤上。县城对面的围子以前叫做濠河围子,濠河有个乡叫湘临乡,湘临有个村叫保民村。 围子的主要特色就是伴湘江而居,河滩柳荫如盖,湘江水波光凌凌,此地有很多人由上边,也就是长沙搬来,说话有点老长沙尾子,比如把“全部是”说成“都的是”,把“这里”说成“凹里”。 “凹里”有个人叫麻伍爹,麻伍爹脸上有点麻子,那是小时候出花花落下的。那时候生活穷,家里小孩出个花花或者种个水痘基本没人管。到了麻伍自己当爹,家里还是两根歪柱子撑起几间茅屋,只不过爷娘老了,家里是媳妇麻嫂子管事。 麻嫂子麻利,麻伍自己糊涂兼烂垮。这“烂垮”也是湘阴话,说的其实只是一个字,“脏”。 麻嫂子那年生第四个儿子,正是五月端阳那天,好热的天气。接生婆还在矮堤子上踮着小脚行路,孩子就急不可耐地落了地。麻嫂子喊来麻伍爹:“去,把孩子抱去洗洗,再去下碗面我吃。” 麻伍爹听话,抱起孩子就走。他把光溜溜的儿子抱起来走到灶门间。他想找点热水,没有。他想找个盆,一看盆里都是猪食、泡的脏衣服之类。他想把孩子送回去,又怕老婆骂。于是,他抱着儿子兜兜转转到了屋外。 对门有个小水塘,水很清。太阳很热。 水塘边有一块青石的跳板,那是大家伙为了方便洗菜洗衣服搭的。 于是,麻伍爹弯着腰给怀里的孩子洗了一个冷水澡。 水塘旁边有块菜地,隔壁的秋嫂子正在菜地里除草,空气热烘烘的,秋嫂子有点头昏眼花。她看到麻伍爹提着一个光溜溜的东西走来,她也没怎么细看,只是凭感觉问了一句蛮经典的话:“麻伍,过节杀了一只鸭啊?” 她认为麻伍是来洗鸭子的。 就是这样的麻伍爹,不讲究,“烂垮”。他的儿子生下来有的洗了有的没洗,有的是在水塘洗的,有的就拿布抹了一下,可是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而且长得壮实,个个跟小牛犊子一样,这又应了湘阴一句话:“衣食糊赖,五高五大”,意思是说不爱干净的家里会养崽,而且养出来的孩子高高大大,壮壮实实。 麻伍爹崽多,唧唧哇哇的要吃要喝要读书,冒办法,当爹的要想办法赚钱,比如去河里打渔,比如门前一颗李子树年年结实丰硕,麻伍爹把李子打了,收到箩筐里去卖。 “卖李子,卖李子,两角钱一斤”生下来就在水塘里打了个“刨秋”的黑皮伢子很会叫卖。湘阴人把游泳叫做“打刨秋”,刨着刨着就到了秋天了。 麻伍爹担一担箩筐,不急不慢走着,箩筐里弯着一把秤。 “买李子的,过来!我屋里崽要买点李子吃!”一个赤膊大汉抱着一个娃娃站在屋檐下对着大堤上的麻伍爹喊。 “好多钱一斤?” “两角钱一斤” “我崽手里只四分钱,可以买不?” “可以,细伢子吗,吃得好玩,四分钱刚好买二两!”麻伍爹喜欢细伢子,他不嫌麻烦。 于是,大汉走到堤上,粗大的指头在箩筐里挑了一下,抓了一把又红又软的李子放到了麻伍爹拿起的秤盘里。 ——“拿掉一个”麻伍爹喊。 “拿掉一个”麻伍爹又喊。 “再拿掉一个”麻伍爹还喊。 喊了五六声,麻伍爹终于看着秤星说了句:“好!” 此时,秤盘里一个李子都没有。 大汉火了,这个卖李子的耍人玩吧?他把孩子放到地下,按着麻伍爹的脖子,把麻伍爹的脑壳直按到了秤盘子里去:“老子四分钱一个李子都买不到?好,好你个鬼啊!” 麻伍爹的麻子脸贴着光光的秤盘子,自己也懵了。 原来自己家的秤有二两的空,忘了。也就是说平时称一斤出去时只八两,这一路李子卖下来,无形中还真是赚了。不过,这下不经意栽到了大汉手里。 大汉手一扬,麻伍爹的秤就飞到了河堤下,秤盘砸在护堤的麻石上“咣咣”响。 那个要吃李子的孩子举着四张淡黄色的分票,吓得哇哇哭,黑皮伢子吸着鼻涕,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吃吃吃,吃个鬼!回去!”大汉抱起孩子,转身下堤进屋,后门关得“哐当”一声。 黑皮伢子懂事,爬到河滩下将秤捡了回来,秤盘子摔变了形,就像一张斜着的大嘴,扯着一丝苦笑。 麻伍爹把秤盘放到地下,两边一压,好了点,还可以用。 李子照卖。只是他以后每次称秤都记得提醒自己了:“——二两空” 不卖李子的季节,麻伍爹会挑一些杂货沿着河堤叫卖,他的脚步依旧不急不慢,而且他还编了一套很长的词来喊:“梳子、篦子、洗衣粉、豆豉、味精、胡辣子、皮箍、松紧、可蒙香,要不诶?”一个“诶”字,拖得极长,和着河堤下柳树上蝉鸣,显得有点空旷、寂寞。 这就是麻伍爹,依旧勤快、“烂垮”且老实着,日子一年年过,他看着就老了。 角色吴三醒 还有些故事几乎让所有的湘阴人都耳熟能详,而且还会浓缩成一句话,拿来形容一个事物的特质或者规律,湘阴人把这些话叫做“话把”。 比如,“吴三醒吃包子,三个冷的,三个热的”。 吴三醒,有人说他是东塘人,有人说他就是白泥湖大冲里的。 吴三醒上街,干嘛来的,不清楚了。中午时分太阳极大,他饿了。包子铺热气蒸腾,一格格的包子有肉馅的、菜馅的、白糖馅的、灰面(湘阴人喊面粉做“灰面”)都是隔夜用老面发起来的,香,那时候还没有人用快速发面粉。 “来两笼包子!”,吴三醒嗓门挺粗,进了包子铺袖子一挽,板凳一拖,黑脸阔背,坐下去四平八稳。店家看见来了一个这样大气的人,赶紧抱过来一笼蒸格——“刚出笼的肉包子,要得不?” “好,搞壶茶来!” 三个肉包子下去,吴三醒想换下口味,“有糖包子冒?”他问店家。 “有,就是冷了,还冒时间热” “冒事,糖包子冷的好,热的烫背,哈哈······” “是的,热的烫背,您真幽默。”啪,又拍过来了一笼糖包子。 这“糖包子热的烫背”是怎么回事?这其实是告诉你吃热糖包子时要小心谨慎,热的很可能就会烫到背上去——你把烫手的包子咬一口,香啊!白糖放得多,火候到位,白糖都被蒸成了糖水,一咬就都流出来了,流到哪里?都顺着手腕手臂流到手肘上来了,真是可惜啊,不能浪费了,于是吃包子的人就会伸舌头去舔手肘,舌头一舔手肘,手腕就抬高了,包子里的糖水黏糊糊地流到了哪里?就烫到背上去了。这就是吃糖包子烫背的来由。 店家被吴三醒的提醒逗笑了,究竟搬了多少包子来,忘了数。 那会还是六几年呢,人肚子里都没有什么油水的,男子汉吃二三十个包子不是问题。于是一壶茶下去,两个蒸笼基本空了。 “老板!包子都是多少钱一个?”吴三醒要起身走了。 “五分钱一个” “哦,我这里刚好三角钱。” 吴三醒摸出三角钱毛票子放在黑油油的桌子上,迈腿就走。 “三角钱?诶,你吃了有二三十个呢?我默下神,你等等。我这笼热的是十五个一笼,现在只有两个了,这冷的刚才卖掉了三个,还有十二个,现在你吃得只剩两个了,你等于吃了二十三个包子,你给我三角钱?”老板伸长细脖子,抬头看着铁塔一样的吴三醒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碰上脑筋不正常的人了吧? “没错啊,我就是这样吃的啊,我记得。你看,这边我拿起热的三个,吃完我又拿起冷的三个,三个热的,三个冷的,吃了六个,五六三十,三角钱。” “诶,你怎么这样算账的?”老板不干了,拖住吴三醒的衣服不让他走。 这一争吵引来了路人的围观。拿扁担的、戴斗笠的、打赤脚的、卖鱼的扫街的,站了一圈。吴三醒兴致来了,他把吃包子的程序又演示了一遍:“你们看啊,就这样吃的,三个冷的,三个热的,六个,对不?”周围的人心照不宣,乐了。 “不是,你不是这样吃的”老板可能擅于做包子,不擅于争吵。 “是这样吃的啊!三个冷的,三个热的”吴三醒耸着肩膀,哈哈笑着,走了。 细脖子老板手里拿着那皱巴巴的三毛钱,眉眼干涩地目送吴三醒走下两节台阶,走到十字街的麻石路上去了。 他知道今日碰了个“角色”,可是他对铁塔一样的吴三醒无可奈何,对他的计算方法更是闻所未闻。 就这样,“三个冷的,三个热的”成了湘阴人的一个“话把”,指那些有规律可循,但带着人为机巧和明显耍无赖的事物。 下烟园买粪 十字街过去是下烟园,下烟园36号住着赵四祺。赵四祺五十多岁,不高且瘦,一边肩膀总是斜的,据说年轻的时候在外跑过江湖,但在铜官码头上碰了角色,所以肩膀就在那里受了伤。他常年喜穿一身青布褂子和一双圆口布鞋,布鞋还不喜欢袢。“袢”应该是说把鞋后跟提上穿好,但是湘阴人一个字说出两个词性,一指鞋的后帮,名词,二指提鞋的动作,动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