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年关,市老干部10号病房里,相继入住了三个病人。护士小清每当打针、送药、量体温,也就约定俗成地喊他们:一号、二号和三号。 一号是从农村来的退职的革命伤残军人,名叫胡彪。此人五短身材,粗布糙衣,一副地道的庄户人打扮,因突发心肌梗塞而住院,要不是送来的及时,可能新年的钟声还没敲响,就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医生很快对他进行了全面的检查,乖乖,在离他心脏很近的地方,居然还藏有一个弹壳的碎片还没有取出来!待他病情稳定后,主治医生问他:“老人家,弹壳是哪年哪月留下的?”他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应该是四三年打小日本留下的吧,那时俺才不到17岁。那一场恶仗,我一口气结果了他们八个。值,太值了!一个弹片算什么呢,你们就别动脑筋给我取出来了,留个永恒的纪念岂不更好?”说罢,爽朗地大笑,根本看不出是个病情危重且已年逾古稀的老人。老军人为人豪爽,英雄之气寓于眉宇,让人顿生敬畏。 但他却有个不好的坏习惯,经常不自觉地随地吐痰,这让临床的二号没少给他提意见。虽然胡老每次都“呵呵”笑着赔不是,嘴里忙不迭地向对方说着“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但心里却想着:“唉,城里真是别扭,哪像俺们农村,天高皇帝远,猪、狗、牛、羊随地大小便都不受限制,何况人吐口唾沫。” 如此想着,一转脸“噗嗤”一声,就把自己的承诺,抛到了九霄云外。这让有些洁癖的二号实在忍无可忍,却也哭笑不得。听前来探视他的人都喊他“胡司令”,二号不由得笑了:看他那邋遢的样子,却也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莫不是统战的国民党旧军阀,如今也配和我住一个病房? 二号吴政却要年轻许多,当一号的孙子还略显牵强些。按说,他是没资格住进老干部病房的,只是缘于他和医院的朱院长是铁哥们,加之其他医院人满为患,于是就在大年夜,因胃出血住了进来。此人是该市城建局响当当的一把手,风度翩翩、春风得意,本不该有什么大恙,怎奈禁不住酒精的考验,在推杯换盏之后,突觉胃部不适,陪吃的司机一看他脸色不对,连忙把他送至医院,这才拣回了一条小命。 三号床住进的是一位风烛残年的退休老教师,是除夕这天独自到医院办理的住院手续。经医生全面检查,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属于他的日子,可能要用小时来计算了。医生遥遥头,这是谁家的老人,这么重的病,大过年的,怎么就没有陪护的人呢?他却表现得很乐观,一再要求医生不要开太贵的针和药,能缓解疼痛也就行了。 小清开始叫号了。 “一号,该打针了。”胡老马上正襟危坐,立刻敬上军礼:“是!” “二号,该吃药了。”每当此时,吴局长一脸的不高兴。二号,二号,多难听的代号,仿佛是身陷囹圄的犯人。在局里,自己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进了医院,反倒降级成老二了?善于察言观色的小清,看着一拨拨前来探视的大大小小的领导,还有那些包工头们,无不毕恭毕敬叫他“吴局”,她也就见风使舵地忙改了口:“俺的吴大局长,这是给您配的药。”叫得吴局长眉开眼笑,顺势在小清柔滑的手面上小拧了一把。 “三号,该量体温了!”“谢谢,俺自己来吧。”李老师没有太多的话,他在这个病房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孤苦伶仃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送上西天。两天来,也没见一个亲朋好友前来探视,很让人纳罕。 还是那天庭饱满的吴局长,人气最旺。从初一到初二,前来拜年的、探望的,不是送钱、就是送物,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与吴局的关系,无不表现得非同一般。这让病中的吴局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中顿生众星捧月之感。高兴之余,他暗自思忖,还有哪些人,该来却仍然迟迟没来表示呢。 这些络绎不绝探视吴局的人,自然而然就占满了两位老人的客人专凳,有的还挤坐于他们的床沿上。这倒也罢了,最让胡老看不惯的是,那大包、小包的礼品和各类高档营养品,不仅塞满了二号的床头柜,还把领土逐步扩大到一号和三号的床下甚至走道,这让住在最里面的李老师出入很是不方便。胡司令再也看不下去了,怒目圆睁,用手一指:“你这人咋这么没素质,东西都把道挡实了,人家怎么过?你如此明目张胆地借病敛财,败坏党纪国法不说,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迟早也会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 一顿臭骂让吴局长和前来探视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自称老子的“胡司令”,到底是何方神圣,所以也就敢怒不敢言地没敢争辩。在这反腐倡廉的关口,万一被这老头告发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这里,吴局长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埋怨起自己的铁哥们朱院长真不会办事,怎么把自己和两个老不死的安排在一起,这不晦气吗?于是他招手轻声对一直伺候左右的司机小陈耳语:快开车把东西运走,顺便拐到老朱的家里,把他叫来,我有话说! 司机小陈很快就折回来了,支吾了半天,才轻声说:“朱院长来不了啦。” “他敢——”,吴局长正待发火,小陈只好实情相告:“朱院长初一那天,在“香艳娱乐城”豪赌被抓,目前可能已被纪检部门双规了。小陈的一席话,骇得吴局冷汗直冒。兔死狐悲之后,不由得感激起他那不争气的胃:这真是因祸得福啊,不然,那被抓起来的,就不止他大老朱一个人了。 初三这天,天气竟一扫前几日料峭逼人的阴冷,自窗外透过来的熠熠的阳光,已让人分明感觉到春天的暖意。10号病房内,却也出人意料地少了前两日的热闹,而多了一份难得的宁静,一如那纷纷扬扬的雪花,突然之间,戛然而止,只留给人白茫茫的一片遐想的空白。二号吴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百无聊赖,若有所思。 这下,可好了胡司令和李老师了。他们就像久违的挚友,扯起话匣子没完没了,那些早被人淡忘的陈年旧事,在他俩忘情的叙谈中,竟也那么津津有味,小清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都听得直了。李老师一个劲地央告,老哥哥,再讲一个你们打仗行军的故事吧,等身体好一些,我就记下来,写成书。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听住在俺家的八路军叔叔讲故事了,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如今一晃眼,六十余年过去了,真是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啊。于是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大有壮怀激烈的感慨。那开心释怀的样子,简直孩童一般。 俩人聊得正欢,一个中年男子,悄然推门而入。吴局长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一市之长,不由得受宠若惊、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的病竟然劳驾市长亲自探望。 “李市长——”,吴局长刚要表示谢意,但见市长的脸早已转向了胡司令:“胡老,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您老拜年了。”说罢,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转向李老师,声泪俱下地说,“爸,你到医院,怎么不告诉家里人一声,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李老师非常平静地笑着,“儿啊,市里的事,已经够你忙活的了,我这常年的痨病,怎好再让你分心呢。” 李市长正眼都没瞧吴局长,他走到干部病房新装的电视机旁,轻轻地打开了电视,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播放着该市的新闻: 本台消息,我市城建局局长吴某,因开着“宝马”车到一家高级酒楼豪饮,造成了胃穿孔而住进了医院,在本市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为严肃党纪,市委决定:停止该同志的一切职务,有关行贿受贿、违法乱纪的问题,将交由司法部门近一步认真审理。 吴局长颓然倒卧在病床上,面如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