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夏天了,这几日却接连落了几场冷雨,到现在也没有停。
呆在农村,最恼的便是下雨。一场雨后,道路泥泞,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不经意还会被溅一身泥。
透过车窗,窗外的稻田因玻璃上的雨珠而显得模糊,一片片青翠映人眼帘,令人心旷神怡。我就在这时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常年在外读书的我自上了大学已有几年未曾回到故乡。故乡的老房子是摇摇欲坠。我只得寄居在姨父家里。
农村正是农忙时节,邻里亲戚各忙各的,少有人特意息下来和我谈天说地,加之被雨蹂躏过的路上全是稀泥,扼杀了我外出的打算,我只好一个人窝在屋里。
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叫喊声,断断续续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我听见了——那分明是在叫我儿时的伙伴李美婷,那声音分明是李奶奶在唤她的孙女。
我飞快地冲出屋子,站在阳台上四外望。看到李奶奶被他的儿子和儿媳搀着往家走,还不时往四看,而美婷却一个人在路上在路上的稀泥里打滚。我过才想到姨父告诉我说美婷三年前出了车祸,脑部受了伤,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子。
我不由叹了几口气,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片段。记得我们一帮孩子都喜欢叫美婷为美婷姐,我也不例外(她长我一岁)。美婷姐人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又勤快、又善良,人也长得水灵,很讨大家喜欢。李大叔和李大婶因为有这样的女儿,便常在别人面前炫耀,瞧不起别家的孩子,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这也引来了很多人歆羡的目光。初中毕业后,美婷姐顺利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因为家里穷,李奶奶又生病,她只有含泪辍学,外出打工。从此,我们就没再见面。
我猛地回过神来,心里仿佛下过一场冷雨。楼下稀泥里的美婷姐在我眼睛与脑海里打转。我立马下楼,准备去扶她起来。
“美婷姐,美婷姐……”我叫了几声。她没有理会我,却溅了一身泥,耳际还回荡着她的笑声。
“美婷姐,我是小杰啊,你小时候的伙伴。你还记得我吗?你站起来看看我呀!”
她的脸上堆砌着笑,是憨笑,是傻笑,是疯笑。在她的挂着笑容的脸上,我看见了我的眼泪。
她一直自顾自地与稀泥为乐,我在一旁僵直地站着,听着自己的呼喊,有些手足无措,脑海里放映着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弄得满身稀泥的画面——那时候的她,纯然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使。
旁边走过一群路人,其中有人笑着说:“小杰啊,你别理她,小心她用被子捂死你。”说完,便听见路人的大笑声。
我没有理会偶过的看客,继续叫着美婷姐。
忽然,我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使劲把我拉开。我扭过头一看,是美婷姐的父亲。
只见他上前狠狠地给了他女儿两耳光,美婷姐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这位父亲嘴里还念叨着:“你这畜生!叫你给我出来丢脸!叫你给我出来丢脸!”我正要开口说话,又见他狠踢了美婷姐几脚,一把将她从稀泥里拽了起来(我这才发现美婷姐变得那么瘦小),而那个可怜的人只能捂着肚子呻吟、流泪。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你女儿啊!”我变得义愤填膺,大声吼了出来。
那个凶狠的人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不屑的笑意,拽着哭泣的女儿,径直往家里走去。
我站在雨里,像是做了坏事一样,浑身不自在。我想冲上去叫他放开美婷姐,然后给他两拳,再踢他两脚,可是,我能吗?我能吗?——我不能!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选择缄默。
晚上,我把白天的事告诉姨父,姨父叹了叹气,点了支烟,说:“美婷是个可怜的孩子,自从她变成疯子以后,也就只有她奶奶还疼她。对于她爸她妈来说,她和她奶奶都是累赘。”姨父抽了几口烟,烟味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
“前年,美婷刚疯了不久,她爹妈就把她嫁了出去,是一户贫苦人家,只为娶个女人传宗接代。过一年,她生了个男孩,那家人整日轮流看着孩子,可谁料就离人一刻钟,美婷却把孩子用被子捂死了。”姨父又叹了口气,“那家人把美婷赶了回来。从此,家里人更加厌恶美婷,村里人也奚落,那不把女儿当人的混账,把美婷带到县城。扔过两次,可美婷两次都自己找回来了。”
姨父站了起来,不再说话,只抽了几口烟。
我彻夜未眠,一是因为白天的经历和姨父的话,二是因为从美婷姐家传来的打骂声和哭声。
第二天,雨下得很小,渐渐停了,只是天空还挂着几片乌云,不肯散去。我待在屋里,似乎是看了一天电视。
傍晚时分,听到有人在屋外大声说话:“今天我带她到市里医院去看病,她却又跑不见了,和前两次在县城里一样,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人,还报了警……”
我望着窗外,雨的确停了,乌云似乎也散去了。
我吃不下晚饭,告诉姨父:我明天就回学校去。
翌日一大早,村里便回荡着哭声,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李奶奶过世了。我的眼角也变得潮湿。
我望了望天空,乌云散尽了,天终于放晴了。
车开到市里,我努力寻找某人的身影。窗外的一切,如流水般流向我身后的远方,卷走了我不能称为希望的希望。我一直望着窗外,却看到雨点纷纷而落。我猛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分明是晴天,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晴天,不曾有一片乌云,也不曾有一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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