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五十有四了,是纯文革前的大学生,这是他唯一炫耀自豪所在。
“如今这大学生,败成个什么样子,把书坐在屁股底下念,走路一摇三晃,哪成个气象!”老陶平时这么想,触景也常这么发气。
不久,局里来了一位大学生,分在老陶所在的科里。这大学生姓王名柱,细高挑儿抱瓶嘴,狐眉鼠眼滚珠似的瞄来扫去。有空不是在办公室和局长谈工作,便是在饭店谈,不下两年,这王柱便擢升了副科长,成了老陶的上司。
老陶私下犯嘀咕:按资排辈数不着他,论业务精悍我在局里上数,这局办公楼的图纸还出自我的手笔呢!老陶对着镜子理着满头的斑发,尤感人世沧桑,世风日下,一事无成,他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儿。他越想越气,越气越不平,连五脏六腑都骚闹着替他鸣冤,最后再也支撑不住了,进医院一查看:高血压、冠心病杀奔而至。一歇个把月,老陶矫健的步子消失了,出门一双锃亮的皮鞋换成了布鞋,抬起脚想快可总迈不出步子。老陶有时闲下来想:五十五半入土,这确是个大实话。可当人们改称他为陶老时,他很生气,于是皮鞋又登上,胸脯又挺起来走路了。
老陶心里还有一望:冯科长下半年就要退了,这是人事科的大孙在下班的路上告诉他的。
晚上,老陶带了点水果去冯科长家里,冯科长整个肚子陷在沙发里,象大亚腰葫芦,怒气冲膛:
“他娘的,他李贵是什么东西!我给他拉了一辈子犁!他李贵就让我……我还差半年零三天呢!王柱这小子!哼!还不是王柱这小子把他舔自儿了……”老陶应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走在路上,老陶把脸仰向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疏泄胸中的块垒,不料绊上了半块砖头,一趔趄差点没栽倒,他一急,狠狠一脚把那块儿砖头踢向远处。老陶品啜着刚才冯科长那番牢骚,忽有所悟乃平静下来想:老陶啊老陶,你瞎吃了五十四年饭了,你还真真糟践了五十四年粮食!王柱这小子出花尖儿,你就不会推陈出新!这一喜,老陶差点儿跳起来,可突然一阵隐隐的胸痛,老陶扶忙住路旁的树,拍拍胸脯平静了一会儿,边走边自语道:看来我没有白多吃这么多年饭……
老陶回家,折腾了一夜,朦胧中总有一把黑皮转椅在眼前兜圈儿,伸手摸了摸是实的,挺舒服的,就是旧了点,好似冯科长的那把。他正要向前坐一坐,被一泡尿憋醒了,他惆怅而起,沮丧了好长时间。天麻麻亮,他就把妻子推醒了,妻子也着实激动了好一会儿。这天,老陶在上班的路上,同事见了都说他:哈哈老陶这一病,更焕发青春了!
老陶贤妻亦助老陶一臂之力,打听到了李局长的生日,原来竟比老陶迟一天见识这个大世界。老陶害怕一懵懂忘了此事,便用笔在日历上的这天圈了两道圈儿,红圈儿外又加了蓝边儿。
日子一天天地撕掀过去。一天,老陶走在路上,天突然闪了一下,一抬头,一样东西落下来正砍在他的鼻尖儿上,吓了一跳,待要发作,低头一看:原来是片树叶,黄黄的。老陶知道这是秋天了,想起刚才同事说女婿打电话找他一事,骂道:总是怎么诡秘,这秋季和夏季偷情似的!又一转念:妈的!我真是个十足的傻驴,傻到劲了。这段工作,老陶的确忙得焦头烂额。
老陶急匆匆返回家中,一进门就翻日历:啊!后天就是李局长的生日了,老陶使劲照头上拍了两巴掌,拿出彩笔又重重地画了两道杠儿,下边又勾了两个小三角形。
晚上妻子和老陶商量:“明天是你的生日,和往年一样和孩子们聚聚呢,还是……”老陶没等妻子说完,便奋力开导道:“我们这些平民过生日办喜事,无非是吃上一顿好菜,喝几口儿好酒,弄个热闹的气氛,图个吉利罢了,没必要穷排场;后天,在咱请李局长的生日宴上,你我心里默默祝福一声不就得了。”老陶咳嗽了一两声继续道:“听电视上讲,有些高干子女结婚办喜事放着豪华轿车不坐,还骑自行车儿下农村观光呢……”一席话,妻子没有了动静,只瞪着两眼听着。老陶伸了一下腿,翻了个身儿,握拳搓揉着腰眼道:“现行物价这么涨,后天少不得要花二百多块钱,你好几个月发不全工资了,我的生日就算了,等两个月,做几个菜再和你一起过一次,也免得孩子们请假费时,闹得几家子不安……”
夜钟敲了十二下,老陶辗转反侧,合上眼仍云山雾海里想:到明天怎么给李局长讲,李局长能不能给个脸儿应下来;李局长会一定应下来,那神情、那眼神儿……他越想越兴奋,越兴奋思路越旷,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庆幸。他觉得这一夜似过了一个大年。最后他想起保健书上的一个快速催眠法,把食指和中指并作一块儿按在心窝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到黎明才眯眼儿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老陶便决定找李局长。不知怎的,怀里象揣个兔子跳得实在厉害,吃了两粒宁心丸觉得仍不济事,最后提了提裤子,又使劲勒了勒腰带,才感到心闹腾得轻了些许,胆也提了上去。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蹑手蹑脚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止住了脚步,提脚想从上方的玻璃条缝里了一下,可巧差半点,他猛地一提脚跟,脚尖未立稳,倾趴在门上,门“吱纽”开了,老陶吓了一跳。
“是老陶啊,进来进来”李局长不在,老陶被办公室老黄拉在沙发上。
“李局长,他?”老陶不安了:今天是星期五,今天若约不到李局长,明日就白想了,岂不虚过了今年!局长节假日总是更忙得紧。
“想是有事?”老陶的心又翻腾得欢了。
老黄挥了挥手道:“没有,没有,停会儿就来”,老陶的心才定下来了。两人扯了一会儿国内改革热点和大家共同关注的国际焦点。告辞出来,他想起墨子荀子等周游列国之事甚感惭愧:见了个局长都怕,还能成就个什么大事!他李局长身上比我多一个零件怎地!又一想,是多点什么,要不……哎!
整个上午,老陶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满耳全是汽车喇叭声,只要有进入单位的车辆,他都要到对面的洗手间跑一趟,看看窗外,是不是李局长回来了。十一点才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近办公楼前,那轿车刚一停,前门立马下来一个人,去开后排的车门,第二位下来的便是李局长。老陶使劲咽了两口唾沫,似吞下两个蜜丸:我今天得救了!李局长双手向后抿了抿头发,款款地迈着方步,鞋跟“嗒嗒”地敲着地面,中分头极有节奏地向两边甩下又弹起;随即接过一个棕色的文件包夹在腋下。李局长走路稍翘着脚尖,总让人联想到他前面时刻会生出一块儿石头。大院的人见了他都向他微笑,他亦微笑着点着头迈入办公大楼。
老陶足足等了十分钟整,让李局长安顿下来,便再悄悄来到局长办公室前,他从门缝里瞧见就李局长一人在办公桌上剪指甲。他轻轻叩两下便走进去,这次他觉得镇静多了,他弯腰笑着站在李局长办公桌对面,竟三分钟就表达完了自己的心意。
李局长笑着欣然应诺。
原来的顾虑一切都是多余的,李局长是这样的和蔼可亲,此时老陶感到李局长是自己平生的知心大恩人,自己也蜕变成一个最幸福的人。
老陶从李局长办公室出来,折了个圈儿,来到封锁许久的冯科长办公室门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两眼,回到办公室立即给他开饭店的同学拨通了电话:“老张吗,给我准备一桌二百元的宴席,一定要实实惠惠的!”一会儿又拨了一次:“明天上午十一点整准时给我上菜!”临下班时,他还觉得有要办的事没办完,起身倒步儿环视了一圈儿,若有所获地再次拨了遍电话:“喂,老张,我们要慢慢吃它两三个小时呢。”他同学先是一愣,然后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李局长准时赴约到“思达”饭庄,进门一惊:只老陶妻子一人在反复地打杯子里的茶水。见李局长进来,老陶妻子上前颤悠悠地道了声“李局长您辛苦了,多谢!”便随即捧上那杯茶水,道:“老陶高血压冠心病又犯了,他头晕的实在是没法来……”李局长理解地点着头。这里说着话,几个菜便陆续地上来:一盘粉丝凉拌木耳,一盘芥末羊肚丝,一盘海米扒油菜,一盘辣油元宝虾,一盘清蒸鲳鱼,最后是一盘粉蒸肉,冒着热气。一瓶莱州特曲早摆在饭桌上,服务员上前待要拿酒瓶,早被老陶妻子挡在肘外:“你们忙别的去吧”,“你们慢慢用”服务员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老陶妻子拧着酒瓶盖道:“这‘莱州’是咱的故乡酒,是多次夺得大奖哩,人传是不错的”,李局长一怔。老陶妻子接着解释道:“我今天斗胆说一句,李局长,我们还真是胶东半岛的老乡啊,您是莱州,我和老陶是高密的。”说着捧着酒瓶给李局长倒了满满的一杯,给自己也倒了满满的一杯。老陶妻子举杯道:“用我们的故乡酒,来庆祝您的生日吧!”,李局长端起酒杯和老陶妻子待要碰杯,突然门口一声汽车喇叭急响,李局长抬头看去,一辆出租车一个急刹车正停在饭店门口,车上司机正扶携另外一位下车,“好啊,是老陶”,听见说,老陶妻子吃了一惊,定眼一看果是老陶,慌忙起身把老陶搀扶进来坐下。
李局长轻拍了老陶一下膀子,十分感动地说:“正好啊,老陶”,老陶妻子给老陶添了酒杯,斟满,夫妇一同站起向李局长道:“李局长,今天,您的生日,我们敬您一杯,我们非常高兴”,说完,脖子一仰“咕咚”一声一饮而尽。李局长礼貌地干了。老陶举箸让道:“李局长,请!请……请……请,李局长!”李局长只拣了清口的菜吃了几口,元宝虾、肉全然不动,老陶见状,便舀满满的一勺元宝虾放入李局长面前的碟子里,自己夹了一大块儿粉蒸肉送入嘴里,不料这粉蒸肉是刚刚出锅就端上的最后一个盘子,无奈太热,下不得牙,只好在嘴里上下的翻掀。妻子又捧起酒瓶给李局长和老陶小心翼翼地斟满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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