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儿子考上了北大。按说二哥应该高兴得疯,可二哥日子过得不咋的,没钱。二哥便想到了在城里混的我。
二哥在我俩口子面前像一只下蛋的母鸡,脸憋得通红才挤出一句话:借点钱。
二哥话一出口,妻子就给我递眼色,意思说不借不借。又怕我不使号,趁二哥低头抽烟的时候,连冲我摆了几下手。
我问二哥:借多少?
妻子的两个眼珠子顿时像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牙咬得咯咯响,仿佛把我吃了也不解恨似的。
二哥说,给两千吧。
妻子已站起来进了里屋,里屋的木门被她的大手弄得咣当一下子。当然,我是理解妻子的,因为我和妻子都吃过这方面的亏。算起来,我们结婚以后借给乡下亲戚朋友的钱有三四千了吧。可那些人家都是只借不还的主儿。张嘴向他们要,他们还寒碜你几句。说什么活人不就欠你那几个死钱嘛,你一天少吸一包烟,一个月也就有了。还有更难听的,三叔喝多了酒,吼道:妈的,你小子不就有俩个臭钱吗?放心吧,老子就是卖屁眼儿也要还你!这些话儿,都像一根根毒针,刺得我和妻子心里好痛。所以,我和妻子都发过誓,凡乡下来人借钱,一律两个字:没钱。
但对于二哥,我又不能狠下心来说出这俩字。因为二哥对我们家有恩。农村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会儿,家里劳力少,我们兄弟三个还小,而且父亲又坚持让我们上学,地里的庄稼是侍弄不过来的,是二哥一早一晚帮父亲料理的。二哥人结实,又憨厚,干活儿肯卖力,省了父亲好多的事。说句良心话,若不是二哥帮忙,我们兄弟三个恐怕上学是很难有结果的。二哥现在有难,我能不帮吗?
我说,二哥,这忙我肯定帮。不过,你是知道的,一家三口而今就我一个人拿工资,你弟妹去年也下了岗,日子过得不宽裕,现钱是没有的,我给你办贷款怎么样?
二哥连连点头,嘴里迭迭有声:行!行!行啊!二哥该办的都办了。你能帮二哥把贷款办来,就算帮二哥的忙了。
我对二哥说,吃了饭,你就回去吧。明天办好贷款,我给你捎去,反正不会耽误大侄子上学的。
二哥就这样被我打发走了。二哥走后,迎接我的是场战争。好在我给妻子讲明了二哥的一切好处之后,妻子也算理解了我。
第二天,我把妻子摔给我的两千块钱,通过一个熟人的手捎给了二哥。同时,捎给二哥的还有一句话儿:月息一分。
秋收过后,我正在家看电视,有人当当地敲门。开了门,二哥背着大包小包地进了屋。我说二哥你这是干啥。二哥说,这袋子里是花生,那袋子里是红芋,还有一小包芝麻,都是自家地里生产的,带给你和弟妹还有小侄女尝尝。二哥还说,你大侄子从北京来信了。我给他回了信,告诉他好好读书,将来要还你的情哩。
我说,二哥,说这话不见外了吗?咱谁跟谁啊!
二哥临走的时候,递过来一打零票。说这是两个月的利息,正好四百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点点吧。
我说,不点了,不点了,还不相信二哥嘛。
二哥坚持要点,二哥说,当面点钱不为薄。
我的脸立马红到了脖子根,这钱我不好点啊,但我又不好明说。明说了,我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嘛。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胡乱点了点,就对二哥说,对了对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一晃便到了年节。二哥又进了城,仍是大包小包的,自然又带来三个月的利息。
就这样,二哥坚持逢年过节来,农事忙完来,进城办事抽空来。每一次来,都是大包小包的。我屡屡推辞,二哥一脸的愠色说,兄弟,你咋啦?瞧不起人!
二哥坚持了五年,正好是他儿子毕业的第一年。那一年,他是领着儿子来的,还上最后一笔本息两千六百元。二哥还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他儿子现在出息了,一年能挣好几万哩。
从此,二哥便没能再来,二哥得了癌症。又到了年节,他儿子来了,告诉我他父亲不能来了。父亲嘱咐过他,每年就让他来。
他儿子走后,我流着泪同妻子算了一笔帐:二哥这几年来,还我们本钱两千,利钱一万二,加上杂七麻八的,少说也得有一万六七。
算过这笔帐,妻子眼里也是潮潮的。其实她也明白,这哪是钱哟,简直就是良心债啊!
二哥死后,我给他儿子一包钱。说这些都是你父亲生前留下宝贵财富,他临终未来得及讲,嘱咐我一定还给你。
他儿子说啥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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