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单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许多人的担心之中。担心什么呢?担心有一天我写不出文章来了,或者写出的文章不能发表了,我会出现生存危机,会活得很惨很惨,甚至会酿成一出悲剧。这其中,昔日老友Z的担心,最让我难以忘怀。
“最近怎么样?最近写作还顺利吧?”“最近稿子发表得还好吧?”“听说写稿的人越来越多了,竞争越来越激烈了,你没有问题吧?”Z总是用担心的口气这样问我。有时是专门来问,有时是打电话来问,有时是在路上碰见了问。
问过之后他还会说,“好歹我们每个月是有个固定工资可拿的,钱多钱少,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有个单位靠着,不像你,一分一厘都要靠自己写出来,有朝一日写不出来了,就没有谁可以靠了。”在开始的一两年,他的这种担心让我温暖又悲壮。有时甚至悲壮得我仿佛走在一条视死如归的道路上。
后来他就不问我的写稿情况了,而是直接问我的稿费收入:“怎么样,这个月的稿费有你原来的工资多吧?”“怎么样,这个月的稿费没有减少吧?”“怎么样,这个月的稿费比上个月多些吧?”说万一我撑不住了,他会发动朋友们帮助我的。开始时我总是把我的稿费收入情况,跟他如实相告。但几年之后,我就不忍再跟他说实话了。因为我的稿费收入,平均起来已经是他工资的好几倍了。这是因为我的收入在增加,也是因为他的工资在减少。他所在的那个厂,效益是越来越差。
其实没过多长时间,Z的担心就不再能使我悲壮了。他再那样问我,我只是笑着说还好还好,没问题没问题。事实上我是真的很好,真的没问题。我甚至可以说我比绝大多数担心我的人都活得好——既比他们的心态好,也比他们挣的钱多。我挣的钱不仅可以让我衣食无忧,孩子读书无忧,而且还能让我出去旅游。我觉得我离开单位自己干的这条路,完全走对了。
但Z仍然在为我担心,有时甚至还要劝我再找个单位,说有个单位靠着,无论如何也要保险些,特别是不会让自己承担生存的压力。我也仍然只能怀着一份感激的心情,用一种感激的口吻来应对着他。我甚至非常真诚地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将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希望他不要再为我担着这份心了。但他仍然在为我担心,仍然时常打电话来问我的情况。
不过这半年来,他倒是很少打电话来了。我因为忙着写作,也没打电话过去。
前天,我与一个朋友到城南去办事,路过他们的那个厂,竟然发现他们的厂已差不多快被推土机推平了。我心里便一紧。我立刻给Z的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妻子,“他们厂子在半年前彻底垮掉了,单位算了他一万多块钱,他就与单位彻底脱钩了,他说这事千万不能让你知道,怕你知道了为他担心,影响你的写作。”他的妻子说。“那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忙问。“他竟然固执己见地带着那一万多块钱到股市里炒股去了,唉,他哪里懂得炒什么股啊,这不,只炒了几个月,他手里的那点钱,就差不多丢得只剩一半了。”说得我的心里更是揪紧了。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我开始为他担着一份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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