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长又一次临窗眺望,周围的建筑要低得多,大大小小的格子一览无余,实在算不上什么景致。他镇静的朝前靠了靠,伸手扶住栏杆。窗户已经打开,凉风微拂,轻轻地熨平他波动的心纹。高行长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仔细地品尝高空气体的纯净。一丝血腥的味儿,若隐若现的干扰了他。高行长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片刻,他谨慎的把头伸出窗外,平静的心湖又开始微微波动。
看见了!他狂喜。下面蜿蜒着米粒一样的长龙,行人如同蝼蚁。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猛烈地袭击了他。高行长颓然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顾不得隐藏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儿。
门被推开了,助理急速奔过来,拖扶着高行长坐到了沙发上。
好一会儿。高行长低声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助理恭谨的答,上午十点钟,薛市长和您有约。另外,本市商业银行的领导要向您汇报工作。还有一些企业家想见您,请求放松对他们贷款的限制……
高行长挥了挥手,把我的办公室换到低层,不要高于五层。下午,给我约见一个医生。
助理看了看高行长苍白的脸,心领神会的出去了。
高行长开始紧张的忙碌着,口舌俱干、据理力争、委婉评点、循循劝说、有根有据、善言抚慰,一拨又一波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出去了。高行长褪去一身光彩,蜷缩在座位里,看着窗外明朗朗的天。强光射过玻璃变幻出绚烂的颜色,令他想起自己五光十色的人生。如此接近太阳,本应更加光辉。却惧怕这高度,越高,越怕。
一声鸣叫,一团黑影从窗前掠过。高行长大叫一声,脸色煞白,抚住了怦怦猛跳的心!——是鸽子。它迷失了路途,在寻找同类。
高行长惊悸着,眼神变得恍惚。他热爱爬山,喜欢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所以,他把办公室放在最高层,独自享受俯察的快乐。
记不清哪一天,总有几个月了。他肃立在窗前,居高临下的望着窗外,低矮灰暗的楼房,渺小的芸芸众生,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微不足道。他们都必须接受来自天空的检阅,他们承受阳光雨露,也要承受俯视的目光。
但是,在那高高在上的快感即将浸染他全身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上空坠落,闪过他的窗户,疾飞而下。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又倏的恢复光明。他探出头去看,下面的人群已经围成了弹靶,靶心是刚刚飞下去的人,黑红一摊,蝼蚁一般。他惊愕了,看着那蝼蚁。那蝼蚁一动不动,身体里却升腾出一股气浪,直直的涌上来,冲进他的鼻孔,冲进他的眼睛,冲进他的耳朵,冲进他的嘴里,顺着他的头发钻进他的脑袋里,甚至透过他的每一个毛孔渗进他的身体里去。他吓坏了,猛地连打几个喷嚏,一股血腥的味道却直冲到了脑门,盘旋几下又顺流到了肺里……
一个讨薪的民工,结束了高行长对高度的钟情。
过后,高行长又多次尝试站在窗前,想重温小视人间的感觉,却总是两股战战,头晕眼花。他开始极度的怕高,不敢站在窗前,不敢坐飞机,不敢独自坐电梯,不敢爬山,不敢临近深坑。甚至,有一次,老婆叫他一声“老高”,他慌忙的捂住耳朵,愤怒的说:不要叫那个字!
高行长知道自己有了心理障碍,他寻找这心魔的因由。那凄惨的一跳,不过是个引子,却引出了他潜藏的危机。他担心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去,摔得四分五裂,摔得尸骨无存。这担心决不是多余的,他处在高高的半空之中,所依靠的不过是充足了气的气球。金钱、美人、人情、关系、站队等等,每一样都可以轻易的刺破气球,让他摔得粉身碎骨。
他当行长已经十年了,怕的是不能善始善终。而糖衣炮弹的来势,却愈加凶猛了。
高行长燃起一根香烟,深情地吸了一口,忽然想起:这么昂贵的香烟,那也是随时都可以把气球烫出一个洞的啊!他急忙掐灭了香烟,把大半根香烟按在了烟灰缸里。
是时候了。该去医生那里了,看看有什么法子?
时空转换,高行长坐到了医生的面前。
我管这个病叫:离群索居综合症。老医生面目慈祥,眼里闪着睿智的光。你住的太高了,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了。
高行长点点头,是啊,真的太高了!
表面是高,实际上是离人群太远了。离人群越远,你就越担忧。还好,你终于感到害怕了,害怕就有办法治。
有什么好办法?
回到地面上来吧。
高行长站起来,在沉静的目光中走出去。一阵哨声划过天空,他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天上,太阳如此光辉,一群鸽子正向着那光辉飞翔。
幸好,我搬到了五楼,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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