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江阳市二瓷厂办公楼。
　　
　　“咳……”一声低沉的咳嗽，50多岁、中等个子的老人迈上楼梯，推开门楣书有“静闲”的门上到楼顶。他在九盆百年铁树中转悠、抚摸、伫立，俯视大楼下那冷冷清清的篮球场、停车场宽阔大坝。他是这家瓷厂的一把手唐永孝；员工称他老大。
　　
　　他低声自语：“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好一阵，看了看表，差5分9点。又下到他的7楼办公室“咚”一声拉上门。
　　
　　一楼小会议室。与往常一样早到的是2号生产、技术厂长黄工和9号综合科长扬万平。
　　
　　扬万平见黄工神色，问：“老师，今早又喝了？”
　　
　　黄工“嗯”，点点头，答：“这酒，有人高兴喝，有人不高兴喝，有人无所事事喝。我是无所事事加借酒浇愁，但很少，只几钱不足一两，想麻醉，但又麻不醉……”
　　
　　扬万平低声说：“我听老大骂‘咱厂都火烧眉毛了，这老2还成天二麻二麻的，成黄麻口了！’”听得7楼关门声，止住话题，说：“来了，老大来了。”两眼迎着小会议室的大门。
　　
　　7楼关门声后接着听到老大皮鞋“嗒，嗒……”一步一步下楼声。在此信号下，3号经营厂长、4号财务科长……共八位领导先一步老大进入小会议室。
　　
　　老大手捧陶瓷旅行杯步入会议室，扫视了八位下属后坐在他自己的专座上，“咳……”将旅行杯放在茶几上，说：“都到了。开始开会。”
　　
　　虽然老大说话的中气大不如前，但谁都知道一言堂根深蒂固，给会议发招的只是他，都等他先开口。
　　
　　“咳……”老大指指自己的手表，说：“早前到这时已有三、四辆小车候在广场，最近都只一、二辆，今天一辆都没得。门庭冷落车马稀啊。咳……老，老4，财务科给在座诸位公布公布近期财务吧。”
　　
　　财务科长将手中的《工作日记》翻开，说：“去年亏损4万4千4佰元，大家知道。今年1月份亏5万，2月份亏10万，3月份亏20万。应收账款已达257万，其中3年以前无望回收的应收款150万。如像这样迅猛成倍递增亏损，预计全年……”
　　
　　“不预计了。”老大打断财务科长的话，说：“当今我厂面临的任务就是扭亏为盈。黄工，你说说看有什么高招？其他有高招的也可说说。”
　　
　　黄工将躺在沙发靠背上的身体前倾，说：“当初我厂生产旅行杯的鼎盛时期虽然每天有几辆小车拿着各种关系的条子来购买，似乎热销。我就想：1、这是赢了人们一时的赶时髦；2、生产日用瓷始终不是我厂的强项。事实上：就没见一辆大拖车来拉过货；这旅行杯生产越多、做得质量越好亏损越多——来拿旅行杯的都是不开钱的或收不到钱的领导和关系户。我提过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与同学朋友同行交流、切磋，另辟蹊径。现在我也不能闭门造车，还是要到外面看看再说。”
　　
　　“咳……”老大说：“上次你提参加你的什么同学会，我没同意。这次又想趁机出门旅游？咳咳……你敢立军令状：‘旅游’回来扭亏为盈！”
　　
　　黄工说：“我没玩过枪杆子，不懂军令状；扭亏增盈也非我个人之力能行。但我明白：我老婆、孩子都在这个厂，要发工资才有饭吃，全厂员工500多人才能生存。”
　　
　　老大说：“那好吧。扬万平与你一路去，期限1个月。”
　　
　　黄工毕业于j•Z轻工学院，他瞧瞧身边眼脸天生浮肿人称泡粑脸的扬万平。最近正想：这从市凤凰山技工校毕业的扬万平来厂报到不足半年就任了新设的综合科科长，自己正摸不着脉呢：1、这为扬万平专设的综合科是什么样的机构，管理什么；2、此人有何背景？现想：不过此人对自己还尊重，口口声声喊自己“老师”，也亦步亦趋；借此，摸摸脉吧。便说：“行。明天就走。”
　　
　　晚上，扬万平提了两瓶工农大曲上门请教黄工。
　　
　　扬万平问：“老师，我的理解这次出门就是考察？”
　　
　　黄工说：“怎么理解都行。”
　　
　　扬万平又问：“哪带不带摄像机、照相机？”
　　
　　黄工说：“眼睛就是摄像机、照相机。”
　　
　　杨万平又再问：“老师，你夫人去不去？”
　　
　　黄工说：“夫人？哦，你问的是我老婆？她只是洗衣机、洗碗机、抹屋扫地机，去干啥？不去。”
　　
　　扬万平说：“我夫人要一同去。”
　　
　　黄工说：“就我俩十来天的生活用不着带洗衣机、洗碗机、抹屋扫地机……吧”
　　
　　扬万平说：“我夫人说‘考察就是旅游，一定要去。’”
　　
　　黄工说：“那你夫人自费。”
　　
　　扬万平“哦……”问：“乘火车还是飞机？”
　　
　　黄工说：“出门的事，说不准。”
　　
　　扬万平最后问：“哪我该带点什么呢？”
　　
　　黄工说：“想带什么就带什么。我建议最好不带‘洗衣机’……”顿顿问：“……还有什么要问的，没事休息了。”
　　
　　扬万平说：“没有了。”
　　
　　黄工说：“那就明早8：45驿通车站见。乘9点的车去乘火车到广州。”
　　
　　黄工背个小包8：30就到了驿通车站，等了一会儿没见扬万平。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阵欢喜锣鼓从东边传来，还有唢呐吹奏。
　　
　　已差10分9点，黄工从椅子上站起到车站大门外看看。
　　
　　打头是两个穿红绸衣的彪形汉子扛着红色横幅“树新风欢送新人旅游结婚”。红色横幅后是秧歌队，秧歌队后一辆扎了大红花贴了双喜的皇冠轿车缓缓行驶，接下是大众2000，东风日产，蓝鸟……一辆接一辆。轿车后是好长好长的步行送亲队伍。
　　
　　不少人议论：“这兴师动众的排场不比请几桌亲朋好友少花费。”“花的是国家的钱嘛。那辆皇冠就是市政府的。乐队也是市政府养的班子。”“恐怕这对新人也是市政府的少爷小姐。”
　　
　　黄工想：糟糕，扬万平要乘公车才能到驿通车站的，必定堵车！
　　
　　皇冠停在驿通车站门口，新人下车沐浴着五颜六色的花屑，送客的迎客的好不热闹。
　　
　　大众2000也在皇冠后面停下。一个矮胖子迎了上去。
　　
　　首先下车的，黄工认识，是市政府秘书长扬志良。“哦！”心想：这对新人礼遇不低，还有市秘书长送行。
　　
　　迎上扬秘书长的矮胖子看看大众2000后排，问：“是送新人还是儿子？”
　　
　　秘书长说：“都送。都送。小儿第一次出川嘛，又是为我市亏损企业出门考察、谋生。”
　　
　　矮胖子说：“那是巧取喽。哈哈哈……”
　　
　　好些人朝大众2000后排车门涌去。
　　
　　此时，后车门打开，镁光灯闪烁，下车的竟是扬万平和他手牵的老婆——他叫的“夫人”黄工叫的“洗衣机”。啊，原来扬万平是市政府秘书长扬志良的太子！
　　
　　扬万平已看见黄工，牵着老婆急忙跑了过来，说：“对不起，老爸说‘趁送新郎新娘，借个光’，迟到了几分钟。”
　　
　　黄工抬抬手表，说：“28分半。你的排场还大呀，就出个差还敲锣打鼓送。”
　　
　　几个人从大众2000后箱里提了行李放在扬万平身边。黄工一看：航空箱一个，大背囊一个，手提密码箱一个，肩包两个，竟然还有小提琴一把。
　　
　　扬万平指着航空箱对黄工说：“装的主要是书，还有小1/2摄像机一台。”又指着装提琴的木皮箱说：“这装的是夫人的长靴。也真是，现在的女人四季都讲究穿长靴了。”
　　
　　黄工说：“快上车，快上车。上车买票。”
　　
　　扬万平说：“9点的车，我们不上，不会开的。”
　　
　　豪华大巴的驾驶员已等得心烦，见3人上车，问：“是扬科长吧？”
　　
　　扬万平点头，应道：“是，是。不好意思，你老师等久了。”
　　
　　驾驶员再没问什么，发动大巴风驰电掣地奔往50公里外的火车站。
　　
　　火车站广场早有人等候。见到大巴，看看车牌，迎到车门，高声叫道：“扬科长，扬科长。”
　　
　　扬万平应道：“这里，这里。哪个喊？”
　　
　　叫喊的人将4张软卧票递在扬万平手中，说：“11：29，不着急。没事，我走了。”
　　
　　黄工说：“不能报软卧票的。超出部分自费。4张，还有谁？”
　　
　　扬万平说：“老师，不担心那么多，软卧票不拿回厂报销；就我们仨，一个包厢4个铺位全买不参外人自在舒适。老师，川内事我摆平；广州下了火车只靠老师和老师的同学了。”
　　
　　火车上，扬万平将包厢门拉上。扬夫人说：“空气不好。”扬万平说：“咱要喝酒。”扬夫人懂事地点了点头。
　　
　　扬万平打开航空箱，拿出两瓶茅台，说：“老师，你一瓶我一瓶。”
　　
　　黄工说：“我不喝。你不是说老大骂‘咱厂都火烧眉毛了，这黄工还成天二麻二麻的……’”
　　
　　扬万平说：“这火车上，老大见不到。”
　　
　　黄工说：“实说吧，昨天开会后我就给自己规定‘暂不喝酒’——其实，有事干也想不到喝酒，待解决了咱厂的亏损再开戒。”
　　
　　扬万平说：“哪？不好意思，我喝。”
　　
　　黄工说：“你喝，你喝。万平，你能喝多少。”
　　
　　扬万平拍拍自己的肚腹，说：“我这块头吗，自带半斤酒量，想到了企业后要会喝酒，要给领导当酒缸又不怕牺牲地练习——喝下肚用手抠喉咙吐出，又喝……反反复复，坚持一个月后，两瓶轻易喝下，一天不喝一瓶会心慌。老师，我进厂以后见到你喜欢这一杯，真高兴。还想：这次万平有缘同老师出门考察、旅游，一定要喝个痛快。老师，老大不喜欢喝酒，不理他。他走路都咳嗽，已是不几天的人了。你当老大那天，嘿……”
　　
　　黄工对扬万平的一番“酒”话，相比心目中陈见的综合科长另眼相看：这小子名堂多、不简单。然儿只问：“这茅台听说价格疯涨，多少钱一瓶？”
　　
　　扬万平说：“我不知道。喝酒的都不是买酒的。”
　　
　　黄工想：你当然不知道，你一个亏损企业的综合科长也没人送你茅台。于是策略问：“你父亲——刚才我见到的扬志良是你父亲吧，市政府很多事都是他在安排。可能知道。”
　　
　　杨万平说：“我父亲也不知道。”
　　
　　黄工想：也许是吧，别人送他的茅台，怎么好问是多少钱一瓶呢；即便是秘书处以接待事由自买的茅台，路上起码一半就开了小差，一半中的一半就到了秘书长家里，秘书长当然是明白人，单价、总额必定是假的，眼望天花板签发票就行了。
　　
　　火车上，扬万平喝酒；扬夫人买来饮料与他对饮；黄工就默默观察窗外晃过的地面建筑。黄工看到房屋外墙的涂料很多被马赛克取代时，心有所悟：几千年的秦砖汉瓦——干打垒——清水墙——彩色涂料——马赛克——外墙砖，一条建筑发展的轨迹。
　　
　　两天两夜火车到站，黄工说：“到了。都有收获。下车。”
　　
　　出站，扬万平东瞧西望，问：“老师，没人来接？”
　　
　　黄工说：“说不清几时到也说不清到站后往哪，没与同学和朋友联系，没人接。”
　　
　　扬万平说：“哪我们做甚？老师指示，万平令行禁止。”这扬万平曾对黄工说：“老师，我坐在你面前，两膝就会筛糠。”表达过对黄工的敬畏。想必令行禁止也不假。
　　
　　黄工说：“起码五年没来了，先逛街，再填肚子，然后……我考虑好了先到佛山。”
　　
　　扬夫人说：“黄厂长是好领导。广州我还没来过，先逛街，好。我，指向那里就奔向那里。”
　　
　　这可苦了扬万平：左右两肩背包，背上一个大背囊，右手拖着航空箱，左手提着内装夫人靴子的“提琴”盒；活像重庆水码头的棒棒军。
　　
　　三人在街上逛。黄工是大街小巷都要走遍。扬夫人手提密码箱先还精神焕发，后就兴致索然。
　　
　　“这幢大楼……”黄工总算驻足不前，站下观望，嘴里叨念：“早先是橘黄色涂料，现今外墙贴上了瓷砖……”
　　
　　这幢大楼挺大，扬夫人也见到了她喜欢的，说：“你看那儿还搭了个舞台。”
　　
　　三人走近看，舞台不高只30㎝，铺了红地毯，高挂红色横幅“百味斋新装修开张庆典”。旁边还贴有海报介绍三天的活动：1、所有菜品7折；2、办理会员卡用餐长期收费9•5折；3、晚上7点歌舞表演，持会员卡免费送功夫茶一壶……
　　
　　黄工说：“火车上的饭又硬又贵，没一顿吃饱。我们进去好好吃顿饭。”
　　
　　扬万平早就想放放肩背手提的行李了，说：“要得。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