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明几乎是被谢大庆拖着上了通往省城的汽车。

　　车在公路上疾驰，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家明脸上一片茫然，但毕竟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冲动与窃喜。高考落榜两年来，一直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不是省城，而是更为遥远的南方。每次同家里人提起，每次都遭到坚决的反对，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可心里仍旧憋屈得很。然而静下心来细细想想，也觉得不太实际，无论是对家里还是自己，于是便顺从了父亲，却又有些不情愿。

　　也许父亲说的对，凡事不去碰一碰，又怎知道行不行。家明心里暗语，大不了再卷铺盖回来，想到此，坦然了许多。

　　车到省城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家明背着铺盖，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土黄色的帆布包。谢大庆拎着两个化肥袋子，里面各装着半袋花生，半袋核桃，都是刚收的，他知道城里人啥也不缺，就缺乡下这些新鲜的东西。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站门，来到街上。

　　家明看到一幢幢摩天大楼（比起县城里那几座小楼，省城的可谓摩天了），如梭的车辆，再瞅满街的牛仔裤，连衣裙，忍不住一阵脸红耳热，自惭形秽。但很快就被省城繁华热闹的景象，勾起了那份“少年壮志不言愁”的豪情，他使劲把胸脯挺了挺，回头对父亲说：爹，走吧。

　　谢大庆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只顾拎着袋子仰着头在原地打转。家明走过去牵住父亲的一只胳膊，问，爹，你咋了？

　　嗯？噢，谢大庆停住身子，急道，明子，省城变化忒大了，爹不认得路了，这可咋办？

　　这也难怪，毕竟有十六年没来了，十六年，足够让一个城市旧貌换新颜了。家明笑道：爹，这有啥难的，何教授的家肯定不好找了，咱可以直接去学校啊。

　　对呀，听儿子这么一讲，谢大庆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看来爹真是老糊涂了，还是儿子聪明。

　　父子俩一路打听着，很顺利的就找到了何教授任教的学校。瞅着学校恢弘气派的大门，谢大庆忍不住对着儿子一通感慨，家明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两人叹惜完了，刚要往里走，却被门卫给拦住了。

　　你俩干什么的？

　　噢，小伙子，俺俩进去找个人，谢大庆忙递上个笑脸。

　　找谁？

　　找何教授。

　　哪个何教授？

　　何文清。

　　对不起，我们学校里没这人。

　　没有，谢大庆费解的盯着门卫，不会吧？

　　门卫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一边挥手一边嚷，说没有就没有，我犯得着骗你们吗？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添乱了。

　　本来就听得门卫的言语口气不顺耳，可家明一直忍着默不作声，此时见他如此态度，年轻人再也憋不住了。他卸下背上的铺盖，又把手中的包往地下一撂，然后把父亲往后一拉，尽管心里火气很大，但他努力的克制着情绪，不紧不慢地对门卫讲道：就是想进去找个人，没有就算了，干吗对一个老人这么没礼貌啊。

　　什么礼貌外贸的，这是我的职责，乡巴佬！门卫嘟囔完，侧过身便不再理会。

　　然而家明却把“乡巴佬”三个字听得真真的，他一把揪住门卫的衣领，怒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个把门的吗？你敢再说一遍？

　　怎么，想打架啊？门卫还真被家明给唬住了，我，我可不怕你啊，嘴上不怕，脸色却变了。

　　此时，传达室的门开了，一位胖胖的老大爷边喊边往外走，小伙子，别动手，有事慢慢说。

　　谢大庆被门卫一顿奚落，心中也有了几分气，所以当儿子去理论，他也没阻拦，却没成想儿子竟然要动真格的，慌忙过去把他拽开，嘴里还一个劲地冲门卫赔着不是，同志，对不起啊，俺们乡下人粗，对不起啊。

　　爹！你，

　　家明，咱是来找人的，又不是打架来的，脾气也忒暴了，你以为这是在家呢？谢大庆扭着儿子的耳朵，往后再不改这臭脾气，有你吃亏的一天。

　　那边胖大爷也把门卫数落了一通后，又笑吟吟地朝谢大庆父子俩走过来说：你们要找的何文清教授他确实不知道，也别怪他，年轻人嘛，性子都急，说到这儿，胖大爷把话题一转，你们跟何教授是什么关系？

　　是，谢大庆刚张开嘴，家明就抢过话头，是他的亲戚，亲戚。谢大庆拿眼瞪了儿子一下，家明却冲他挤了下眼，他也就心领神会了，这小滑头。

　　是吗？胖大爷瞅着土里土气的一老一少，满脸的狐疑，那你们怎么不知道他，

　　咋了？他是不是不教书了？

　　唉，算了，胖大爷冲父子俩摆了摆手，说，虽然何教授不在，可他孙子在这里读书，你俩在这等一会，我去校广播室帮你们喊他出来，说完转身往校园里走去。

　　谢大庆父子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谢谢你了老哥（大爷）。

　　少顷，便听到校园里喇叭响：何阳，何阳同学，听到广播后请到校门口去一趟，有人找。一连三遍。

　　功夫不大，就见一小伙从里面一溜小跑而来，他年龄跟家明相仿，穿一条洗得稍稍发白的牛仔裤，一领雪白的衬衣紧束在腰内，外罩黑色夹克，皮肤白净，大眼，浓眉，寸头，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落落大方。

　　小伙在门口停住脚步，四下里望了望，只看到两个土气的乡下人，正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啊，于是他问门卫：你知不知道谁找我？

　　门卫把目光瞥向谢大庆父子俩，一努嘴：就是他俩。

　　他俩啊？何阳一只手挠着后脑勺，疑疑或或的来到谢大庆父子俩跟前。

　　十六年前，谢大庆曾来过何文清家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并且还抱过何阳。那时他只有三四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听到他问门卫，无论怎么看，也不可能认出眼前这个身高体壮的小伙子，就是昔日的那个小阳阳。唉，瞅瞅人家，跟明子一般大，谢大庆心里那个酸啊。

　　何阳微微一笑，大伯，是你们找我啊？

　　谢大庆只顾着拿两个年轻人作比较了，一时间走了神，愣没听到。

　　家明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小声嘟哝，爹，人家问你呢？

　　噢，看看，高兴过头了，谢大庆一把攥住了何阳的手，可算找到你们家里的人了。

　　可我并不认识你们啊？

　　你小时候俺还抱过你呢，一点也记不得了？

　　何阳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小名叫阳阳，对不对啊？

　　对啊，这下何阳倒更纳闷了。

　　这就好了，谢大庆松了口气，你能不能领俺俩去见见你爷爷？

　　见我爷爷？听谢大庆提起爷爷，何阳心里已猜出了八九分，您是谢伯伯吧？

　　对对对，你可算想起来了，谢大庆竟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何阳亲热的反握住了谢大庆粗糙的双手，有些不好意思的叫了声“谢伯伯”，而后又指着家明问：这位是，

　　这是俺的小儿子，叫家明。

　　你好，何阳伸出一只手。

　　你好，家明很自然地把手迎过去。不知怎的，面对这个大都市的同龄人，家明心里似乎一点自卑感也没有，大概是何阳身上那种很自然地亲和力所致吧。

　　阳阳，噢，俺现在该叫你何阳了，你爷爷还好吧？谢大庆问。

　　我爷爷他，何阳脸色一暗，但很快就一闪而过了，我们先回家，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过来。

　　家明问：你下午不上课了？

　　下午也没什么感兴趣的课，明天周末，反正是要回家的，何阳说完就又跑进了校园。

　　此刻，谢大庆心中起了疑团：怎么一提到何教授，那个胖老哥，还有何阳，脸色都怪怪的，话也是说一半留一半，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二

　　从学校到何阳家要倒三次公交车，这一折腾又把谢大庆给弄得晕晕乎乎的，而两个年轻人却一路有说有笑，似特别投缘。家明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处境，好像已融入了这个令人神往的都市中，直到下了车，站在了一处漂亮的居民小区跟前，才又一下跌回了现实。

　　何阳引着父子俩来到家门口，打开门，乖乖，房内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地面更是擦拭得可以当镜子，一个爱整洁的家庭。

　　谢大庆父子俩矗在门口，面面相觑，不敢抬脚。看着他俩俩的窘相，何阳笑道：快请进啊谢伯伯，没关系的。俩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却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何阳把他俩摁到沙发上，又进厨房端出两盘水果，摆在茶几上。这时谢大庆也想起了带来的“礼物”，他把两个袋子解开，分别捧出一捧放到茶几上，说：也没啥好带的，这都是今年刚收的，你别嫌孬。

　　谢伯伯您太客气了，这么远的路您还带着这么多东西，我爸妈可能会过意不去呢，何阳边沏茶边说，除了周末，白天我们家很少有人在，一会我给爸打电话，让他早点回来。

　　谢大庆忙站起身道：不用不用，别耽误你爸的工作，你还是带俺俩去你爷爷家吧。

　　何阳赶紧又把谢大庆摁进了沙发里，说：别急嘛，反正你们今天是回不去了，我这就给爸打电话。

　　何阳拨通了他爸的电话：爸，家里来客人了，您现在忙不忙？

　　不是太忙，是谁来了？

　　是挺重要的客人，回来你就知道了。

　　你这小子，卖什么关子，好，我马上回去，反正也快下班了。

　　何阳把电话一挂，微微一笑：我爸一会就来。

　　约莫几盏茶的工夫，何阳爸回来了，谢大庆父子俩赶忙站了起来。

　　何阳爸看到儿子所说的“挺重要的客人”，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何许人。毕竟十六年了，那时谢大庆也仅在他家住了一个晚上，况且由于农村简陋的生活环境，他已由一个壮实的庄稼汉，变成了现在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且背还有些微驼的老农了。

　　而谢大庆如果是在大街上或是什么地方，也不可能一眼就能认出，面前这个若微有些发福，穿着一身笔挺警服的中年人，就是何教授唯一的儿子何建树。他望着有些发呆地何建树，不知是激动还使窘迫地说：建树，不认得俺了？俺是你大庆哥啊。

　　大庆哥？！何建树几步走到谢大庆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真的是你啊，大庆哥。

　　是俺，是俺呀，谢大庆此刻的心情确实很激动，他扭头对家明说，明子，快叫叔，这是你何叔。

　　何叔好，家明有点忸怩地轻轻喊了声。

　　好，好，这是你儿子？

　　是我小儿子，打小就拿他娇，怕生。

　　何建树拍了拍家明的肩膀，笑道：小伙子蛮精神的吗，将来肯定有出息。

　　俺也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

　　谢大庆来省城的目的是找何文清的，叙过一番旧后，自然就把话题转到了这上面，他语气若带疑虑地问：建树，你爸还好吧？

　　何建树不由看了儿子一眼，何阳冲他扮了个鬼脸，拽起家明道：让他们聊吧，去我屋里玩会儿。

　　客厅里只剩老哥俩了，竟显得有一点沉闷。何建树干咳了两声道：大庆哥，等会儿咱边吃边聊好不好？

　　何建树的回答让谢大庆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再联想那位胖老哥以及何阳，他断定何文清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急躁地道：建树，别再叫俺憋得难受了，快告诉俺你爸到底咋样了？啊。

　　何健树暂时不想告诉他是怕他伤心，影响了晚间的情绪，看来情况恰恰相反，如果不告诉他实情，恐怕这顿晚饭真的吃不下去了。想到此，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到谢大庆面前，谢大庆摆摆手说：肺里不太好，皁戒了。

　　何建树把烟含到嘴里，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然后又往烟灰缸里弹了弹，轻道：我爸已过世差不多十年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谢大庆反而出奇的平静起来，俺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他已去了这么多年，他用双手捂住脸，用力上下搓了搓，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问：是咋回事？

　　是脑溢血。

　　以前在乡下时，除了见他得的那次重感冒，平时身子骨很壮实啊，咋会得这怪病？

　　还不是那个年代造成的，说到此，何建树眼中流露出些许怨恨和无奈。

　　是啊，那时候的人全都跟中邪了一样。

　　两个人正沉浸在往事里，何阳妈回来了。

　　何健树忙给她介绍：还认得不？咱大庆哥。

　　是吗？何阳妈不冷不热地道，真认不出了。

　　弟妹说的也是，谢大庆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都多少年了，上哪儿认去。

　　也真难为大哥了，这么远的路，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找到我们，何阳妈依旧不咸不淡地道，家里是不是有困难啊？

　　谢大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该怎样结言。

　　怎么了今天？会不会讲话了？何建树忍不住对爱人大吼了一声。

　　你吼什么啊？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嘛，何阳妈也不甘示弱。

　　听客厅里动静不对，何阳与家明出了卧室，看到三个人表情各异，也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何建树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冲爱人一笑，道：是我不对，不早了，去弄几个菜吧，你拿手的。

　　你又没提前通知我家里有客人，将就吃一顿吧，何阳妈白了一眼何建树，转身进了厨房。

　　这时谢大庆似乎缓过神来了，忙喊道：弟妹，你别忙活，俺爷俩这就走，还有一趟车，晚了怕赶不上了。

　　说话的功夫，家明已背起了行李，可何阳以更快的速度挡住了客厅的门。如此要在争执下去，可不是咱厚道直爽的庄稼人了，谢大庆父子俩无可奈何的相视一笑，又把行李放了下来。

　　这顿饭恐是谢大庆父子俩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一次，尽管对他俩来讲算是很丰盛了。

　　何阳妈只管往自己嘴里扒拉着饭菜，看不出丝毫热情，弄的一桌人都没了情绪。

　　谢大庆呷了口酒，道：俺今天本来，

　　何阳爸忙打住话头：大庆哥，今天什么也别说，明天周末，我跟阳阳带你爷俩到处转转，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

　　是啊谢伯伯，我爸说的对，何阳也随声附和着。

　　何阳妈碗筷敲得梆梆响，不时拿眼瞪丈夫和儿子。

　　谢大庆笑道：哎，这可不行，俺们庄稼人一进城就晕乎，再说俺们也没工夫。

　　我知道你的心思，何建树笑道，听我的，什么也别想，赶了一天的路怪累的，吃完饭早点休息，就委屈你爷俩在我书房里挤挤了。

　　脏了自己洗啊，何阳妈没好气地把碗筷一丢，起身离开了饭桌。

　　你能不能拣点好听的说？和阳爸把酒杯猛地一撂，局里的事够我烦的了，你就，

　　你事多，你心烦，就少操点闲心啊，何阳妈似乎也来了火气，闺女调动工作的事，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弄出一撇来，真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还能怎么想！我，何建树急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妈！你少说两句行吗？何阳也对他妈今天的表现有些不理解，他又对谢大庆父子俩道，我妈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别往心里去啊。

　　谢大庆讪讪一笑：咋会呢。

　　“宴会”不欢而散，谢大庆父子俩早早的歇息去了，可爷俩在床上跟翻饼似地，怎么也睡不着，客厅里还时不时传来争吵声。

　　人家毕竟是咱爸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懂不懂？

　　爸在世时没少汇钱给他，还想怎样？

　　谢大庆心里那个憋屈啊，你爸给俺的钱，俺可一分都没动，就等着有机会再还给他，要不是孩子不争气，俺又何苦厚着脸皮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想到此，谢大庆心里失落落的，看来，俺这小儿子也是啃坷垃的命喽。

　　天刚朦朦亮，谢大庆砸醒了儿子：明子，咱该走了。

　　等何建树一家起床后，发现谢大庆父子俩早已没了踪影，书桌上却多了一沓十元的钞票，还是旧版的。

　　三

　　大概十天左右吧，谢大庆父子俩各收到了一封来自省城的信，还有一张汇款单。然当父子俩各自读完信后，却一个郁闷，一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