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腿女人
时间:2010-09-05 13:01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张来家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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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前面车夫一起一伏的脊背,印着人力车字号的黄马甲。好像有一种圣洁的东西浮露在我的面前,渐渐地明亮起来,越来越光辉。刺射的我不敢再说出那样的话来。
头昏昏的,我从别墅里踉踉跄跄地出来。
薄薄的夜色还酣酣地卧在渐走的晨中。街道上土石成堆,若隐若现地挡在我的前面。我无望地仰起头,天空黑阴阴的,几丝雨星摔在我的脸上,加剧了内心的空虚和无望。
我依旧朝对面挥了挥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辆人力三轮车,横穿马路,一歪一斜地过了来。
车夫把车转过头,说到:“妹子,街道还没修好,太难走了,多给两元吧。”我垂着眼皮:“老价三元,你怎能要五元呢?”我冷冷地回答。坐上了车。心里骂道:“臭车夫,还想多要老娘的钱呢。”“好吧,那就三元,你坐好。”车夫没有片刻的忧虑,认可地答道。
车夫绕过一堆堆土石,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颠簸摇晃。车夫一面蹬车,一面自语道:“这街道修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见什么动静。”说着车夫又回过头来,对坐在后面的我说:“妹子,你担待些,路不好走,你坐稳了。”车夫柔和的话语里透着关切。我那颗空虚诅咒的心,象是得到了些许的安慰。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瞪车的车夫。车夫穿着这座城市经营人力三轮车的人统一的黄马甲,身子却显得弱小。更使我惊奇的是:车夫剪着一头齐肩的短发。我又辨别起刚才听着有点默生,又有些差异的声音来。我才恍然:前面蹬车的车夫竟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女人。不,不能说跟我一样。
天还有清亮。车夫弱小的身影在前面一高一低地起伏,车轮不时的在下面发出“吱吱”地尖叫,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这使我感觉出:车夫走这样的土路要比平坦的柏油马路,多用一半的力气。要是天再明一些,我都能看到车夫后背上浸透的汗水了,更何况车夫是一个女人。我不仅想起刚才在别墅,跟她讲价的事来。她多要两元有什么不值呢?我应该答应她才是。我觉得自己太苛刻了,我又想起对她的诅咒和谩骂,更觉得对不住她了。我在后面小心地坐着,怕有什么东西侵扰自己。我的眼睛不敢正视,前面的车夫一起一伏的背影,我梢微一抬头瞥见,两眼就赶紧缩回来。象做了什么亏心事,心惊胆战地害怕起来。我更觉到:她对于我,渐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我衣服里面,藏着的“小”来。现在,我多愿意车夫对我发些牢骚。或者我赶紧对她说:“好吧,我多给你两元。”这样,我的心还能安慰些。可是车夫一句怨言也没有,她只管低头一起一伏地蹬车。把我急于想要对她说的那句话,臊地躲到了我的后背,不敢再探出头来。
过了约半个小时。车夫终于踏出了这段待修的街道,走上了平整硬石的柏油路。我在后面听到了,前面的车夫回力地喘息,我的心也开始坦然了许多。这时天已大亮,车夫急于赶路,踏快了步子。走了一段路程,我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上好的马路,还是微微颠簸,不象其它三轮车那么平稳。而且,车轮不是均速向前,而是向前一冲,梢微缓慢又向前一冲。我奇怪地望了车夫一眼,她大约是四十以上的女人,头发有些花白了,两只手紧紧地握着车把,象用着十足的力气。可是,我再往下看,不仅大吃一惊,车夫竟只有一条腿。
车夫失去的是右腿。一截黄黄的裤管挽一个疙瘩,悬在空中,随车向前的频率,前后晃荡着。她的左腿用力把踏板踏下去,利用车轮的惯性,再把脚尖移到踏板的下面,把踏板托上来。然后,再把脚踏在踏板上面,再用力踏下去。为了让车走的快一点,臀部时时脱离垫座,身子一起一伏偏左倾斜,以便把全身的力气传在左腿上。
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断腿。刚刚有些坦然平静的心,现在又开始不安地动荡起来。前面的车夫简直就是半个人,她比自己少去了一半。我替她悲哀又可怜。我不由的摸了摸自己的两条腿,此时,我才查觉自己是一个多么健全的人。我正为自己而欣慰着,猛然间又觉得不是滋味。我一个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让一个一条退的负路前行呢?透过风中抖瑟的并不肥大的裤管,我几乎能清楚地辨认出,她的瘦弱干瘪的独腿。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坐在车上。我觉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的心象负了一块石头,沉重的再也不能承受下去。我想对车夫说:“你不要拉我了,我走路去。”我当然会一分不少地给她钱。可是,望着前面车夫一起一伏的脊背,印着人力车字号的黄马甲,好像有一种圣洁的东西浮露在我的面前,渐渐地明亮起来,越来越光辉。刺射的我,不敢再说出那样的话来。
更有,这种刺伤越来越深,越来越痛。我替我自己感到悲哀和可怜起来。我象与车夫换了个,我失去的不仅是一条退,而是比一条退更宝贵的东西。在车夫面前,我却成了一个不健全的人。不是吗?一个独腿的女人能拥有自己的一辆人力车,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一个独腿的女人都能用一条腿踏动生命的圆抡,在人生的道路上留下一条闪亮的辙迹。而我一个两条腿的女人,屈卧在生命的圆轮下,陷在路边的沟壑里发霉变质。更有的,独腿女人能用一条腿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来,而我一个两条腿的女人却趴倒在别人的下面,用自己的肉体讨钱花。我不敢再与车夫相比了,我太低微了。不再是我诅骂车夫,而是车夫在诅骂我了。我好像听到车夫那句温柔的:“妹子”,变成了一句句冷冰冰的:“小姐,小姐,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不知羞耻的臭女人。”我不敢抬头,好像一街的人都围过来,伸着手指戳我的脊骨了,令我无地从容。我卷缩在后座里。车夫回过头,对我投来悲哀和可怜的目光。
三轮车渐渐地高了起来,我举目一看,车子的前面是约摸二里地长的缓坡。我说:“这里不好走,我下来,我们推过去。”车夫赶紧说;“没事,没事,这点坡再上不去,我咋维持生计呢?”说着,回头对我快乐地笑了笑,象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肯定。然后,弓起身,加块了蹬车的频率。车轮飞快地向前奔驰。我也不知道,车夫能不能爬上这个坡,但我好像听到前面的车夫一直在笑,一坡的笑声。
车夫爬到了中段。突然,刮起了大风,雨点紧了起来。车子遇到风雨的阻力,摇摇晃晃,顽固地不肯前行。她的独腿顽强地,与车轮后退的力量抗争着。这时,车夫回过头来,对我喊到:“把雨布遮好,你不用怕,在这样的风雨里,我曾拉过一个大胖男的爬上去。”我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我看到她用手急急地,捋了捋眼前浸水的头发,弓起了身,把头使劲地向前窜。
车轮在下面发出“吱吱”的尖叫,极不情愿地向前扭动。一辆一辆人力车从一侧跑了过去。她又一次不放心地回过头,对我喊:“再高的坡,我也要爬上去,我不会给我们人力车丢脸的。”她在跟自己较劲。她在跟自己的独腿较劲。我坐在车后,象被什么东西猛猛地推了一下子,惊醒了我的灵魂的什么。我也不知不觉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和车夫一起爬起了坡。车轮一圈一圈地向前滚动着。我已发觉它一定不会停下来。因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着,这种力量大的无比。我腐朽的心轮都开始了转动。
我们的三轮人力车,终于爬上了坡。这时,风停了,雨也住了。我已到了有公交车的站地。车夫披着一身半湿的黄马甲,回过头来,浸水的头发下面,绽放着一脸坦荡而快乐的笑容。车夫还重浊地喘着气:“把你吓着了吧?”我赶紧说:“没有,没有。”车夫哪里知道:我坐在车座里,已是一身汗水。我一惯空虚无望的心灵,竟第一次感到了如此的畅快和冲实。她哪里知道:我早已为她而高兴,并暗地里受着她的鼓舞。她把路踏在了后面,把坡踏在了后面。在我面前,她无疑是一个强者。我有点感激地说:“你辛苦了,你真了不起。”她回头望了望:“没什么,这样的坡,我一天有时爬三次,习惯了。”她回答的那么清淡和平常。把我即心酸,又豪迈,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我注视着那条独腿,我很想蹲下去,把她的裤管卷起,可终于没有去。我已看到:那条独腿支撑起了她的人生和尊严,这就足够了。我想:如果那条断腿有在天之灵,它一定会为它的左腿兄弟感到骄傲,一定会为它的主人感到自豪。
我把五元钱塞到车夫的手里。她坚决不收:“讲好的价,怎能变呢?”她执意要找我两元钱。我不敢多站在车夫面前,几乎又怕想到我自己。我急急地把两元钱往兜里一掖,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确切地说:是独腿女人,带我从低暗的沟壑里,爬上了明亮的大道。使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多年过去了,独腿女人的身影,现在还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自尊,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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