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说，能够得到去参加国际作家讨论会的邀请，实在是莫大的荣幸。五月初的西伯利亚依然残留着冬季的痕迹。大地刚刚从冰雪中复苏，那群洁白的天使化作潺潺的流水，随物赋形地向下流动着，似为这漫长的寒冬唱着片尾曲。幸好在出国前妻子强迫我带了些保暖的衣服，这使我无时无刻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要知道，不管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所谓的讨论会都是补充睡眠的最好去处。第一天的会议结束后，我谢绝了举办方的晚宴邀请，独自一人漫步浏览这座陌生的城市。西伯利亚号称俄罗斯的第三大城市，但到处都弥漫着古老的建筑风格，这和国内一切都追逐潮流，崇尚现代化的思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经过一座白色建筑物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牌子上赫然写着一行汉字：中国画家张少聿个人画展。能在异国欣赏到同胞的作品，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喜悦和骄傲，于是我信步走了进去。大厅中的客人并不多，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的阳光洒在墙壁的画卷上，显得格外幽雅。虽然写作和绘画都统称为艺术，但它们之间的鉴赏却是截然不同，所以我这个门外汉也只好把它们当做放松精神的消遣了。在一副名为《等》的油画面前，我停住了脚步。画中是一位赤裸背部坐在草坪上的金发少女，她的秀发似在柔和的夜风中翩翩起舞。不禁使人联想此刻少女的面部表情，是陶醉地仰望不远处的明月，还是闭着双眼在享受风的清凉。
　　
　　这是我出国留学前的作品。
　　
　　我回过头，看到一位年轻人。他身穿一套中山装，帅气的外表透着几份庄严，可眼神中隐约地掠过一丝的忧伤。没想到我如此幸运，竟遇到了作者。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当他知道我是作家时所显现出的惊讶，就如同我没想到这个画展的作者竟是如此年轻英俊一样。张少聿先生提议到对面的咖啡馆坐坐，我欣然答应。
　　
　　您能相信么，那副《等》是我在国内时画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这些，但我相信他肯定不是在暗示我应该夸奖他的天赋。张少聿洞悉了我的疑惑，他带着惯有的微笑说道，车先生，请允许我给您讲个故事。
　　
　　五年前的张少聿还是西伯利亚国立大学艺术系的三年级学生，校园时期的生活总会留下太多的快乐。利用节假日，张少聿和朋友们到南方旅行。一家餐厅里，少聿被同学讲的笑话逗的咯咯直乐，他不经意地把头扭向一边，却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看什么呢？
　　
　　好朋友安顿问道。
　　
　　张少聿的双眼紧盯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糟糕！。。。我要结婚了！
　　
　　安顿把手从女朋友的肩上挪开，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公交车站旁站着一位少女。
　　
　　和她么？很普通的女孩，没什么特别呀。
　　
　　张少聿像是着了魔似的，根本没有理会安顿。他离开座位，来到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想和你结婚。
　　
　　少聿在表白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东方人所特有的矜持，他担心丝毫的犹豫都会失去这宝贵的机会。
　　
　　那个少女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年轻人，她怀疑是否是这个外国人一时间说错了单词。女孩没有任何的言语，她尴尬地微笑，然后就走开了。张少聿暗自责怪，一定是自己太鲁莽，吓到了她。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次相遇。。。甚至。。。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的电话号码。
　　
　　 时间在晨昏的交替中渐渐失去，可张少聿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半年后，张少聿带着自己的作品参加学校组织的画展。当他在大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欣赏那副《等》的时候，简直惊的要停止了呼吸。
　　
　　知道么，这是我在留学前画的。
　　
　　从女孩吃惊的眼神不难看出，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鲁莽，但又不乏浪漫的东方人。她同我一样，被张少聿说的这句话搞的一头雾水。
　　
　　难道你没有发觉，你们的背影竟是如此一致么？！相信是命运，冥冥中早已注定我们会相见。
　　
　　女孩不觉莞尔，说，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不会有任何结果。
　　
　　张少聿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回答感到失望。他知道，女孩的心思就如同西伯利亚的天气一样千变万化，难以猜测。
　　
　　 玛丽娜，就读于文学系。虽然同在一所大学读书，但缘分却安排她和张少聿在南方的小镇邂逅。命运总是在戏弄人生。纵然相隔咫尺也会擦身而过，缘悭一面。可当你对希望不再抱有幻想的时候，它却悄然打开大门，使我们对幸福的到来感到措手不及。
　　
　　 他们相恋了。。。张少聿总是感慨时间过的太快，无法把她看的更仔细。玛丽娜同样惊讶自己怎会对这个外国人意乱情迷。只是，玛丽娜从来都不会和少聿在公共场合表现的亲密，甚至牵手。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像是走在同条平行线上的陌生人。只有回到住所，他们才会肆无忌惮地拥抱。张少聿很困惑，在他的追问下，玛丽娜喃喃说出了口，因为。。。因为我不想人们知道，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人。
　　
　　天色已晚，张少聿和我相约明天再见。天空繁星睥睨。它们犹如淘气的小精灵，不停地眨着眼睛，仿佛和我一样对这个女孩的理由充满了好奇。身为人父，我能理解远嫁他乡的顾虑。我很难想象，假如将来女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她要嫁给一个外国人的时候，我会以哪种心情面对。但是我不明白玛丽娜为什么要强调不愿嫁给中国人。是历史造就的仇恨？还是对种族的歧视？第二天的会议一结束，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家咖啡店。张少聿早已在那里等候，简单寒暄两句，我就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故事的下文。
　　
　　课间休息，安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向张少聿夸炫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张少聿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潦草地用‘嗯’，‘噢’敷衍了事。
　　
　　安顿，你怎么看待中国人？
　　
　　张少聿打断安顿的长篇大论，问道。
　　
　　怎么看待中国人？就像看你一样呀。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安顿诧异地望着张少聿问道。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张少聿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索性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时有两个学生从他们身旁经过，其中一个抱怨道，真倒霉！新买的皮鞋，还没穿两天居然坏掉了。另一个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你买的是中国货吧！
　　
　　张少聿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猛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无意调侃的学生狂吼道，你凭什么说中国的坏话！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中国做的！你说！你说！
　　
　　大家都被这个东方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甚至安顿都没想到，交往了三年，一向柔顺，彬彬有礼的张少聿会在瞬间变得如此疯狂！
　　
　　少聿，冷静点!冷静点！
　　
　　安顿从背后紧紧抱住张少聿。
　　
　　这一天的天气很冷，街上的行人寥若晨星。张少聿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课间发生的事情。他后悔自己的行为太过无礼，但更加担心明天那两个校友会拿着证据来找他理论。用‘如果你们不买，我们也就不会卖’之类的话语强词狡辩，只会让国际友人更加坚信我们是街头的泼皮无赖。张少聿能做的，就只有用跳楼来替同胞谢罪了。一阵汽笛声打断了张少聿的思路，他回过身，看到安顿从一辆豪华轿车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和他打招呼，少聿，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一段儿？
　　
　　你还是快去接女朋友吧！我没事，别担心。
　　
　　望着轿车渐渐离开，张少聿回想起往事。家境并不富裕的他，能够得到出国留学的机会应该算是个幸运儿。刚到俄罗斯的时候语言不通，在生活和学习上安顿都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张少聿非常庆幸在异国他乡可以结识这样好的朋友。虽然张少聿答应玛丽娜不对任何人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总有种向安顿倾诉的冲动。张少聿不明白，为什么同是俄国人，但思想上的诧异竟是如此之大。又或者，当安顿知道他们的关系后会不加思索地用‘只可以做好朋友，但不可以组建家庭’的理由为玛丽娜呐喊助威……张少聿的思绪万千，就像是缠绕在一起永远捋不顺的麻团。他掏出香烟，可刚刚点燃，口袋中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谁让你抽烟的！快扔掉！
　　
　　话筒那边传来玛丽娜严厉地斥责声。
　　
　　我没抽呀！
　　
　　还狡辩！我正看着你呢！
　　
　　什么！你在哪？我怎么看不到你？
　　
　　 张少聿环顾四周，寻找着。
　　
　　少说废话！快扔掉！
　　
　　噢…是…
　　
　　少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回到住处，一见面玛丽娜就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
　　
　　本来抽烟就不是好事！你还敢撒谎！
　　
　　其实我很少抽烟的，当时就是感觉有些无聊，所以…
　　
　　不要解释！作为惩罚，今天你必须为我按摩。以示警告！
　　
　　 还没等张少聿说完，玛丽娜就作出了最终审判。
　　
　　我不明白，你是在哪看到我的？
　　
　　 张少聿一边给玛丽娜按摩，一边怯生生地问。
　　
　　这个你不要管！再做坏事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今天你就不敢做了。
　　
　　这里！这里！再用力点！
　　
　　玛丽娜闭着双眼，她陶醉的样子就像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的瞌睡虫。只是，她显得要更加可爱，迷人。
　　
　　玛丽娜，时而疯狂，时而沉默；时而放纵任性，时而又柔情似水；她的一颦一笑犹如仙子般洒脱。一点小聪明+一点淘气+一点可爱+一点任性+一点不可理喻=让张少聿如痴如狂的小精灵。如果在乘坐电梯的时候没有旁人，玛丽娜会猛然紧紧地搂住张少聿给予热吻，而张少聿则被吓的全身瘫痪。当他们坐在家中欣赏电影的时候，玛丽娜会轻轻揽住张少聿的胳膊，头依靠在他的肩上。张少聿的心就在这一刻被恋人的温柔所震撼，以至于融化。张少聿深深地迷恋这个俄文版的黄蓉，哪怕只是离开一秒都会使他痛彻心扉。
　　
　　玛丽娜，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中国人？
　　
　　自从交往以来，玛丽娜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张少聿平缓的语气中透着疑惑。
　　
　　玛丽娜坐起身，轻声说，少聿，我们不是说好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么。。。如果在我们交往之前，我一定会脱口而出，告诉你我对中国的认知。可现在。。。我担心伤害你的自尊。其实除了你之外，我根本没有和其他中国人接触过，只是耳濡目染的对你们的国家有一些了解，而这些了解大多都是负面的。我不希望和你牵手在街上散步的时候被人们嘲笑，指指点点，我会很难过。。。少聿你知道么，我一直都没有把你当做外国人看待，因为你和人们说的中国人太不像了。
　　
　　张少聿不由苦笑。“我一直都没有把你当做外国人看待，因为你和人们说的中国人太不像了。”这句类似称赞，但又极具讽刺意味的话像是把利刃猛戳张少聿的心。
　　
　　 玛丽娜靠在张少聿的肩上，幽幽地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这就足够了。少聿，答应我，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你，请一定要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会把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光永存在心中。
　　
　　张少聿哑然缄默。他不明白为什么玛丽娜会以这个根本不是借口的借口充当理由，如此笃定他们的将来必是一场悲剧。
　　
　　 我想我已经猜到玛丽娜的尴尬。虽然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经济上取得了突飞猛进地发展，但国人在国际上的地位却不敢恭维。真的很奇怪，其实大部分的外国人同玛丽娜一样并没有亲自接触过中国人，但他们一听到‘中国人’这几个字就会立刻变得反感，立刻联想到：狡猾，低俗没有素质，肮脏，又吵又乱，身上有种发霉的味道，仿佛所有下流的词语都是中国人的代名词，对中国人的认识应该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开始，在洋人的枪炮下中国被迫打开封闭已久的大门。当时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热衷于中国文化，他们对中国的描述有赞叹，有仰慕，当然也不乏讥讽和嘲笑。但是在历史的演变中，外国人对中国的仰慕，赞叹变得越来越少，而讥讽和嘲笑却越来越多，甚至形成根深蒂固的印象。中国在吸收外国文化的同时丢掉了自己所特有的优良传统，而那些臭毛病却被莫名其妙地保留了下来，甚至还被后人发扬光大。当然，被人指责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家如果不能正确认识自身的缺点而加以改正，那将是最悲哀的事情。
　　
　　为了缓解家庭的经济负担，张少聿在一家餐厅打工。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任何事情都尽力做的更好。安顿时常会带着些朋友来捧场，这使张少聿的心里感到阵阵温暖。只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领班，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对张少聿指指点点，甚至会带着讽刺的口吻嘲笑。
　　
　　别偷懒！把盘子都洗干净。
　　
　　胖领班站在张少聿的身后，像是监督犯人似的紧盯着。
　　
　　张少聿不想因为这个球形物体而丢掉工作，他沉默着。张少聿松了口气，把一叠洗干净的盘子放进橱柜。
　　
　　等会儿！我检查一下。。。这是刚洗过的么？！比没洗之前还要脏！拿回去重新洗！
　　
　　领班单调刺耳的喊叫声刺激着张少聿的每一根神经。张少聿担心下一秒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将那叠盘子一股脑地扔向对面那张油腻的脸，他尽力压制着情绪，把目光移向一边。
　　
　　张少聿打开水龙头重新刷洗餐具，那个领班竟如此热衷于扮演固执的苍蝇，依然围绕在身边嗡嗡作响。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特性吧，脏，乱，吵，而且，笨的好像猪一样。。。
　　
　　张少聿可以对任何的人身攻击保持沉默，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容忍外国佬对祖国的亵渎，对同胞的侮辱。没等领班说完，张少聿就把一个瓷盘子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那颗肉乎乎的脑袋上。。。如果没有同事的讲解，张少聿永远都不会主动地走过去，向领班道歉。七八十年代，中俄边境贸易做的如火如荼，那个时候的俄国人总是挑起大拇指称赞中国的产品物美价廉。很多的中国人，俄国人都趋之若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到这支边境贸易的行列当中，胖领班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可是国人在追求利益的同时并没有提高品质，相反的，他们一边贪婪地把钞票塞进腰包，一边面带着微笑将劣质，假冒，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废报纸，烂鸭毛完全缝合隐藏的皮衣卖给了俄国人。因此，胖领班的父亲破产，在绝望中选择自杀。。。张少聿一脸的木然，他不知道该怎样为同胞辩解。作为一个中国人，张少聿感到莫大的荣耀，但他为国人的无耻行为羞愧难当。张少聿不敢确定，如果再听到有人说中国的坏话的时候，是不是还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阻止。也许，应该深深地把头低下，默默走开。
　　
　　 张少聿先生是无辜的，但他却诚恳地为国人犯下的错误低头认错。我不知道要以哪种心情面对，是怜悯？还是同情？但我非常清楚，由一个人来承载整个民族的罪孽实在是太不公平。
　　
　　 时间荏苒，转眼见到了新年。在主楼的礼堂开办新年联欢会，早已成了这所大学的传统。霓虹灯闪烁之处，人影晃动。维莉亚和张少聿像往常一样继续扮演着神秘的角色，各自和朋友们坐在一起。时而他们会眉目传情，示以微笑。音乐响起，一对对的青年走进了舞池。
　　
　　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么？
　　
　　 张少聿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邀请。
　　
　　虽然玛丽娜的心中有点抱怨男朋友的鲁莽举动，但片刻然后她还是微笑着伸出了手。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靠的如此接近，在这对恋人显得有些尴尬的同时，也不乏几分刺激和紧张。玛丽娜和张少聿的舞步轻盈，为了配合他们的深情注视，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联欢会结束后，玛丽娜和张少聿一起去市中心花园看烟火。五彩的灯光映在冰雕上，显得甚是美丽。
　　
　　10！9！8！7！。。。
　　
　　 他们夹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期待着新年的到来。
　　
　　就在钟声敲响，辞旧迎新的一刹那，张少聿猛然将恋人拥抱入怀，安耐已久的激情就在这一刻迸发！玛丽娜最初的挣扎渐渐变成享受，他们甚至没有顾虑到身边会有熟人经过，就这样接吻了，狂热的吻。。。浪漫的身后总是紧随短暂，因此它在心中永驻，因此使我们对生命唏嘘不已。这唯一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真实身份的时刻，深深烙进了记忆。
　　
　　少聿，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玛丽娜靠在张少聿的胸前，望着树影婆娑的屋顶，幽幽地说。
　　
　　张少聿低头嗅着从玛丽娜秀发中散出的清香，他的眸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少聿，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很喜欢。
　　
　　玛丽娜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喜欢女儿！将来她一定会像我一样贤淑。。。
　　
　　像你？像你一样蛮横任性么？我这样生存能力极强的男性生物已经绝种了，将来谁敢娶她。
　　
　　 张少聿突然插嘴，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