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舞东风同志的宿舍跟女生同学们的宿舍后阳台刚好正对面，女生们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是直冲后阳台，扯着嗓子大叫：老舞～～～～　老舞躲在窠里，不作声，也不出门。

　　离别已经是肯定的事情，相见不如不见。隔着远远的阳台来一幕真人版的“老不帅哥罗密欧”和“小美人坯子朱丽叶”们的煽情演绎有何益处？老舞有点黯然的将自己陷入沙发里面。心里却空的发慌，空的什么都不想做。空的谁也不想理～包括和他朝夕相处的学生们可能，可能是舞东风自己的问题，也可能是周遭人的判断问题，反正，这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什么真的毫无意义来着。舞东风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普通行为个体。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个异类～真是的，哪有做老师的不肯勤勤恳恳呕心沥血的扑在学生教育问题的？哪有作为班主任一点都没有邓妈妈补睡衣的孜孜不倦的慈母之情的？哪有根本不加班加点辅导落后学生的？哪有不谆谆善诱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可是也奇怪，舞东风班里的学生成绩好的叫看不惯老舞的人大跌特跌不知道多少副眼镜。学生们的状态和情绪也都挺好，不早恋不打架不骂街不清高也不低俗。难怪常常有人说，这老舞，就是个二百五，偏偏庸人多福。其实，只有老舞自己知道。自己的办法一点也不新奇。也就是个用人有术，历事有度。给自己学生一个合适的空间和土壤，他当然就像阳光雨露下的花朵开的灿烂甚至逼人的芬芳了。拿他们当孩子他们就永远是孩子，拿他们当大人他们自己也就拿自己当大人来约束看待了。这样互惠互利有声有色的师生关系，怎么大多数人就不能理解呢？

　　要说这个叫舞东风的家伙，脑子是比别人活络很多，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明，那种很懒惰的聪明。他喜欢花鸟草虫，喜欢喝茶品酒，喜欢在休闲娱乐之中成就自己～标准的老顽童一个。只是，他没有野心，不会也懒得靠近权威玩弄权术，“老舞”他的学生们都这么称呼他。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既不有悖师道尊严，也不妨碍他和学生们成为至交。好多事情实在懒得动脑子，干脆给孩子们足够宽阔的空间。他一直坚信，心有多大，路就有多宽的道理。

　　舞东风爱玩，骨子里还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恰恰是这股子劲头妨害了一个集体的平衡。老话说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文气点的说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二

　　这不，事情说来就来了。起因是前不久一个叫“中学生”的杂志社在刊物上公开招聘编辑。老舞瞒着家里人瞒着学校投递了应聘简历。一是觉得好玩，自己从事教育工作这么多年。每天和文字为伍。想来跟编辑工作性质差不了多少。二是骨子里的某种类似钛金属的强悍力量使其想要证明自己除了能做一个优秀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外，还能成为一个审核主宰别人文字发表权的编辑。其实，用老东风的老婆麦子的话来总结舞东风最合适：“东风吹，战鼓擂。我是东风我怕谁？”

　　果然，舞东风不久就接到“中学生”杂志社的邀请公函了。凭心说，这件事带给他的不过是一点虚荣心的满足。舞东风离不开孩子们。做教师的人，每天和孩子们打交道。表面看谆谆善诱的是个成人样子。骨子里其实已经定型成为一个大孩子。这个社会的很多阴暗面已经没法接受。成年人的世界，再单纯总不若孩子们的清新干净。老舞心里其实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社会是很有点底气不足的。可是既然邀请公函来了总没道理叫他烂在抽屉的深处，最起码该和老婆分享幸福才是。拿着那个惊喜，其实心里隐约是希望有人看到的。可是不行，教师和编辑都是必须心无旁骛的职业，不像给学生开补习班可以利用课余时间。而行业规定绝对禁止教师从事第二职业。这个规定原本无可厚非。本来么，干什么就该吆喝什么。舞东风怀里揣着编辑部的公函，心里多少有些没来由的惴惴不安。预感有点不好。但他也没太在意，才要下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在他听来却没来由的心惊肉跳了那么一下。抓起电话，里面是校长史虎利的声音。“老舞，来趟我办公室。”老舞“唔”了一声，惴惴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这个史虎利非同小可，人极精明刁钻，对上善于钻营谄媚，对下可是一手遮天。同仁们暗地里都称他死狐狸。这个死狐狸对所有教师几乎都是手段毒辣的。要是老舞消消停停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狐狸校长倒也不将他当心腹大患。可舞东风除了桀骜不驯之外还挺善于挑战权威。常常一两句话叫他尴在当场。这就叫狐狸校长恨不能杀鸡儆猴除之后快了。可偏偏又对舞东风无能为力莫可奈何。原因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怕穿小鞋，老舞根本就是个不穿鞋子的。也就不怕鞋子小夹脚了～～老舞班上的孩子也争气，个个成绩斐然人格发育完全。别的班孩子的家长是想方设法的把孩子往老舞班里鼓捣。就因为这，狐狸校长虽然恨得牙痒痒，也只得投鼠忌器。

　　却说老舞到了校长办公室。甫一进门看见史校长一副高深莫测胜券在握的样子。“老舞啊，你坐～喝水。”

　　舞东风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置一词的看着他。校长倒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很快，校长就微笑着对老舞说（那微笑里面分明有些隐隐的解恨）：“老舞，都是成年人，恕我开门见山了。咱们学校要说你是个人才，不过，制度就是制度。对谁都不能网开一面。关键时刻我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我要说的，你明白吗？”老舞听罢，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想：“他一定知道什么了，我这把火看来烧着自己了”

　　“校长，不用绕了，您就直奔主题吧。”舞东风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嘛不干脆悲壮一点呢？“好吧，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是这样今天我接着一个电话，是‘中学生’杂志社打来的。说是要调查你的政治面目～～”舞东风一下明白过来。看着校长略带嘲弄掌控一切的表情。决计给他点打击。于是满不在乎的说：“唉，既然您已经了如指掌，我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是，要说这当编辑收入是比当教师高点儿，工作量也比当教师少点，我又没能力混到您这个位置。要说是该知足了。可唯一不满意的是没有寒暑假呀。你今天跟我谈话倒是帮我做了个决定，人挪活树挪死，备不住哪天我老舞也成了气候，混个全国知名作家知名编辑什么的。到时候可得请您喝顿大酒。还希望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归山林做个云游四方的散仙。呵呵，说实话，我刚接到聘书的时候还真怕你为难我不放我走呢”说罢，看着狐狸校长气定神闲微笑不语。狐狸没料到老舞有这一招。一下子方寸大乱。挂在脸上的僵硬微笑掩盖不住气急败坏之相。老舞迈着轻快的四方步从校长眼皮子底下趾高气昂的走出去。出门以后很绅士的轻轻掩上房门。才走出不远，就听见校长办公室里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老舞不禁替那些倒霉的茶杯们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三

　　第二天，全校大会上。狐狸校长宣布和老舞解除教务合同。老舞满不在乎的走回自己的窝里。忽然就觉得疲倦起来。很想好好的睡上一觉。躺在床上眼睛却瞪的溜圆。终于还是爬起来，坐在惯常备课的书桌前。给自己沏了杯平时最喜欢的极品铁观音。尖起嘴巴吹着杯子上缭绕的烟雾。忽然就被这热热的蒸汽熏红了眼圈。

　　耳畔，响起学生们迫切的呼唤声；‘老～～舞～～～～’……舞东风堵起耳朵佯做不知。实际上，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和孩子们说，他能微笑着对抗敌对。却没法面对孩子们焦灼的眼睛。上课铃声骤响。孩子们才失望的停止呼唤。回去上课了。

　　窗外，一抹流云遮住太阳，室内光线就变得忽明忽昧起来。明暗之间交替着的仿佛两个世界。光线充足的时候，能看见室内起伏的微尘。光线黯淡的时候。叫人忽然觉得房间里冷沁沁的。不胜凉薄。

　　舞东风收拾细软回到家，才走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门已经自己打开了。老婆麦子一脸温情的接过老舞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之前，老舞的同事郝老师，也是麦子的朋友，已经给麦子打过电话。所以麦子其实心里有数。她没容老舞说话，就自管自的说：“回来了？累吗？你沙发上猫会儿，我正给你做饭呢。今儿咱吃顿好的。你平时在学校住着天天吃食堂。油大料糙。看你媳妇给你露一手啊”说罢将他按在沙发里，亲手替他换了拖鞋。老舞笑了笑将十指插在老婆头发里。用自己的脑门顶着她的脑门说：“往后就不住校了，天天吃你做的饭好不好？”然后将妻子拥抱在怀里，心里一直以来的空才有了点踏实的感觉。妻却从他怀里挣出来～用手指了指舞麦穗的房间。示意老舞孩子在家。舞麦穗是舞东风和麦子的女儿。活泼可爱，是舞东风的心头肉一块。每次看到女儿甜蜜无邪的笑容和眼睛，老舞就是多么不开心也会瞬间忘记烦恼。他悄悄的打开女儿的房门，看到女儿正如醉如痴的看芭比娃娃系列的动画光盘。芭比用脚尖旋转着跳芭蕾的时候，麦穗也跟着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的转圈。那认真的小样子既笨拙又可爱。老舞笑了。悄悄潜入女儿的房间。从后面一把抱起她，高高的举过头顶～小麦穗立刻嘻嘻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挣扎着。然后，东风就和女儿一起滚倒在床上俩人一起疯了似的狂笑不止。

　　麦子在门口看着这一对爹不像爹，儿不像儿的父女闹作一团。忽然觉得天下最大的幸福就是“我们”两个字。是啊，我们，意味着分担意味着同甘共苦意味着劲儿往一处使。这样的日子要多平淡有多平淡。但是，要用这份踏踏实实的平淡去换一份跌宕起伏的激情。麦子是断然不肯的。不久，饭菜上桌。麦子扬着声音喊：“喂，大疯子小疯子赶紧洗手吃饭，刚才一个个嗷嗷的喊饿。现在一疯起来什么都忘了？赶紧，麦穗和爸爸比赛，看谁先洗完手坐上饭桌。谁就可以吃个大鸡腿。”“欧～洗手去喽”俩人你争我夺的涌进卫生间。一下子传来哗啦啦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和相互甩水的嬉笑。

　　饭罢，老舞又和麦穗玩了半天。很晚了麦穗才恋恋不舍的睡去。舞东风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到自己家里。麦穗和爸爸亲近的机会就相对的少。况且老舞每次回到家不是有朋友来家品茶尝酒，就是有学生来家求教。真留给麦穗的时间并不宽余。麦穗为此很有点怏怏不乐。麦子把家里收拾停当。坐下来一声不响的看着老舞。老舞坐在电脑跟前，眼睛和平常一样的盯着屏幕。可是，一瞬间。白天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回来了。空，空的叫人抓狂。教书育人二十余载，老舞有自己的一套独特方式。老舞知道此刻麦子就在背后凝视着自己。可自己该怎么跟妻子说？难道假装很开心的说：“以后去超市，你的胳膊就可以放在你官人的臂弯里了，以后我会有更多时间陪着孩子玩，有更多时间看书听音乐吃老婆亲手做的饭菜了。”他其实真的想这么说的。可是忽然。他不想粉饰太平假装开心。

　　他有点漫无目的的打开浏览器。仿佛一切都是机械的惯性的。他点开了自己担任分区版主的“读者”论坛。有条论坛短消息。“看来又是被举报的广告。”他心想。点开。是自己的学生连犬牙发来的。什么话也没有，只有一个链接。他一边打开网址一边准备删除帖子。可打开一看。舞东风当场愣住了。这里面，竟是班里３５名学生给他写的３５封或者长或者短的信。老舞一封一封看下去。学生们的文字里充满着最纯净的不舍和挽留。甚至不难想象他们一边写信一边吸着鼻子抹眼泪的样子。老舞每看一封心就酸一次疼一回。就这么一路酸下去～看完最后一封信的时候。舞东风将面颊深深的埋在手掌里。沉沉的吁出一口气。再一抬头～屏幕上赫然打着这样一行字：“老舞，不管你走到哪里。在我们的人生记忆里。您永远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为你半途丢下我们而不开心。可是。我们也同样深深祝福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会记得，有个教师，我们没大没小的管他叫‘老舞’……我们会永远记得你对我们的要求～‘文有文样子，人有人样子’～～老舞，珍重！”

　　一瞬间，老舞再也不想忍耐了，眼睛发胀鼻子发酸～虽然他实在不想让爱人担心。恰在这时，妻从背后将手怜爱的搭在他的肩头。呢喃的说：“老舞，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是家，我是你老婆～”老舞听罢，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伤感。一转头，扎在妻怀里无声的哭了～那眼泪却流淌的如此畅快淋漓。

　　窗外，深秋细细的风扑打着树叶，发出类似溪水潺潺的声音……

　　那声音，一直流进深夜里。如同小溪蜿蜒着淌入密林深处～天上繁星点点也仿似被风吹落，却正是风如歌，水如天的一个清秋夜～明天，该是个天高气爽的日子。也许，天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