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孙子外孙总和已是十八个。用大婶一句口头禅说:“家孙子木墩子,外孙子沿门的狗。”大意是说,家孙子忙了可以帮一手,外孙子就不一样了,够不着的。 家里这十六个木墩子,挤在大婶的窑洞里,那就是树上绕来绕去的一窝子蜂,站在院子里像点燃的一串鞭炮,放在坡洼里就成了一群不怕虎的牛犊。 大婶说:“天大大呀,这辈子吃饭都要偷着吃。”当她偷偷蒸的一锅包子快熟的时候,撩起门帘看看,一个孙子也没来,就偷笑着赶紧往外拿南瓜包子。心想,这次那群“野麻雀”卦一定没算对,奶奶我提前半小时把饭做熟,不信就真尝不到包子了。于是,数着往外拿着包子,数到最后一个包子的时候,转身却发现一个包子也没有了。而眼前还有两个没吃上的在龇牙咧嘴地哭鼻子,大婶只好把最后一个包子一掰两半递给哭鼻子的小孙子,说:“奶奶的命格蛋蛋,你们在哪里藏着了,为甚刚才没看见?”一群豁牙漏气的孙子抢着说:“在柴垛后面呢。” 大婶饿着肚子再做好一锅面条时,十六个娃娃带十六个碗摆放在大婶的大锅台上—— 大婶说:“老天爷爷啊,简直是十六个填不满的坑,奶奶一天做多少次饭,够你们吃啊……” 大婶做一天饭,却和大伯饿肚子。大婶急了,就像一台被弹出毛病的钢琴,发出的嗡嗡声中,似乎捆绑着十六个活蹦乱跳的音符,仔细听谱出的曲子竟然是——命格蛋蛋呀,狗儿子,猫儿子……都往外爬,不要折腾奶奶了,谁家碎老子生下了这么多碎脑子娃娃,谁能养活起!大婶的五个儿媳妇像为钢琴曲伴舞的俊女人一样,掩袖藏在背圪崂偷笑去了。大婶五个儿子手拿高粱秆,像音乐指挥家一样,各自教训各自的娃娃:“你们听着,自家吃得饱饱的,再不要跑你奶奶家吃饭了,你奶奶年龄大了,锅灶有限,做不出那么多饭的!”这十六个娃娃,拨浪鼓似的头,像田间地畔的磕头虫一样,无论谁逮住就只会点头不已。结果还是毛病不改,吃得再饱也要抢奶奶家的饭吃。唯有大将风度的大伯,像真正的钢琴家一样含蓄着不言不语,任由这美丽的曲子在他幸福的表情中蔓延…… 大婶却高亢到一首曲子的最极致处,迸发出这样的词:“天大大,地灵灵呀,何时能像天空的老鹰一样飞远就好了。” 大婶的话像魔咒一样灵验,她心中的小木墩像树苗一样长的长,飞的飞,十年光景,就飞得一个也没有了。 逢年过节,大婶桌子上摆放三十六瓶高级酒和三十六条高级烟,以及一大堆各样的吃吃喝喝。大婶和大伯坐在炕上,像店老板和阔老太太一样富态,穿件大紫大红的棉袄,幸福得热泪盈眶。她给孙子们亲手蒸了三天的三鲜包子,结果几个孙子相互分吃一个包子,大家再也不像原来那种疯叼二喝的模样了,都带一份温文尔雅的书生面,姑娘也举止娴雅。大婶看着锅盖上依然满满的包子,不由得抹一把泪,她说:“唉!你看娃娃们谁也不吃,是嫌人老了不干净了吗?” 孩子们说:“刚从家里吃过了,不是嫌弃奶奶的。” 大婶说:“我还是喜欢你们小时候疯抓二挖的那种吃法,尽管穷,命格蛋蛋们没心眼。看看如今啊,一个个都成小大人了,就不好耍了。”说着话,大婶溜下土炕,从前炕小木斗里抓了一把谷粒撒在门道外。看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争吃不停,大婶就揉揉眼睛,她离不开麻雀了,一天不喂一点就会缺少什么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