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出门要看路,车多。
娘说,干活须卖力,卖力才能挣到钱。
娘说,待人要实诚,实诚人还是不吃亏。
娘说—句,石头点一下头。
石头明早就动身去广东打工,娘交待了他一个下午,还不够。刚吃了晚饭,娘开始重复下午说的话。娘边叮咛着石头,边给石头拾掇随身的东西。娘昨天专门卖了一袋粮,给石头买了一个大背包。娘又嫌包不安全,昨夜又在包里添了一层里。
娘说,钱要带好,听说火车上小偷多。
娘说,还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会被送回来的。
娘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搭腔,当心别人使迷药哩。
娘说一句,石头点一下头。
娘把借来的五百块钱和石头的身份证用布包好,然后掖到一包衣服的中间。娘做这些的时候,闪了身子,有意让石头看见。娘想,只有石头知道了,心里头才会多加防范。娘是村里公认的能媳妇儿,贴花剪纸搀亲都是娘的绝活儿。谁家有了喜事,总少不了娘的身影。婶子大娘们一提娘,嘴里就像化着一块冰糖啧啧有声。石头三岁那年,爹暴病而亡,娘的日子便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从此,娘像换了个人似的。那时,娘要想跳出苦海,只有嫁人。可石头是娘唯一的命根子,多少好心人都愿意为娘穿针引线,娘死活不肯,娘心里只装着石头。
娘说,到了就叫你三叔朝家打个电话。
娘说,你三叔说了,活儿已给你找好了。
娘说,你三叔可是个好人啊,只有你三叔肯帮咱娘儿俩。无论如何,要对得起你三叔,啊。
娘说一句话,石头点一下头。
娘往包里塞满了东西,把拉链拉上,然后把包费力地甩到自己后背上,试了几次,才放心丢下背包,上前小心地抚摸着石头的头。石头患有轻微痴呆症。石头七岁那年,上树摘枣,不慎掉了下来,脑袋磕到硬地上。娘不知花了多少地里扒出来的汗珠儿钱,也没能让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石头上学没门儿,只有跟在娘屁股后头朝黄土地里撒汗珠儿。可娘不甘心让石头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便托了在广东搞拆迁发家的远门兄弟。娘交待过石头,你就当他是你亲三叔。
娘说,衣服要常换,下工了用水勤洗着。
娘说,包里放有二十个熟鸡蛋,够你一天一夜路上吃的。
娘说,上了火车要先抢位,现在出去的人多,要不就得打站票。
娘说一句,石头点一下头。
娘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头的头、脸、鼻子和下巴,像欣赏着一件自己亲手缝制的针织品。娘由不得又想起了爹,眼睛里便滚动着浑浊的泪滴儿。娘心里说,要不是那个挨千刀的,俺娘儿俩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这二十多年来,娘遭的罪可以车载斗量称称。在别人面前,娘的眼泪只有往肚里掉。只有在石头面前,娘的眼泪才肯使劲往眼眶外边淌。往事再次侵袭了娘,却让娘不堪回首。娘举起手背擦了泪,便回到了现实。
娘说,吃饭要吃饱,不要受拘束,吃完了一碗,别忘了盛回头碗。
娘说,下工了不要自个儿上大街,若嫌憋得慌,跟大栓他们一路。过年的时候,我给大栓和大栓他娘都讲了,让他照看着你。
娘说,还要注意安全,天上掉下来的砖头不长眼。挣钱是小事,命才是大事。
娘说一句,石头点一下头。
娘说到了这儿,用大拇指摁了一下石头的脸门子,娘怕这会儿石头的脑子突然又不好使。其实,石头心里亮敞,就是脑筋有时转不开。别人讥笑石头憨,石头心里气。石头想,你他娘的才憨呢。石头认为自己不憨,可是没有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他。石头有时也想媳妇儿。但想过之后,石头就不敢往下想了。
娘说,别忘了,每个月的初六就让你三叔朝大栓家打一次电话,娘会在电话边等他的信儿。
娘说,发钱了,让你三叔替你保管着。想花的时候,再向你三叔要。
娘说,到了腊月二十,就得往家赶,晚了车票不好买。就是挣不着钱,也得回家过个年。
娘说一句,石头点一下头。
石头想对娘说,娘,您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石头还想说,娘,我困了,想早一点儿睡,明儿还得早起赶车呢。而石头说不出。
石头从七岁那年,就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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