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上房是爷爷奶奶的房间。
儿时的记忆里,一张八仙桌,奶奶坐在挨炕的那边,炕沿上放着针线筐,她手里呀,永远是做不完的活;爷爷就坐在奶奶对面,旁边有块钉在墙上的木板,上面放着旱烟锅,一大把等着爷爷去卷而后再耐心化作青烟的烟叶子,酒壶酒盅,爷爷不是卷烟叶就是抿口酒。
奶奶和爷爷常常对坐着,半天半天不说一句话。爷爷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锅,盯着房子里移动的光影,偶尔瞥一眼奶奶,也是旋即移开。那一瞥呀,奶奶不抬头似乎也能感觉到,顿时就来了精神,淡淡的笑意随之挂上眉梢。
77岁的奶奶说起60年前的那个小木匠时,少女的羞涩就在如沟壑般纵横的皱纹间荡漾开来……
60年前,一个小木匠跟着师傅给一大户人家的闺女打陪嫁的箱子。小木匠清瘦少语,手脚极为利索,脸上总挂着腼腆的浅笑。箱子没打成,自己倒被主家的三个儿子饱打了一顿,——他们那秋后将出嫁的妹妹竟然看上了小木匠!
小木匠伤痕累累地一瘸一拐地离开后,那家姑娘别说吃饭,连水,也不进一滴。一个风高月黑还下着雨的晚上,小木匠正靠在被子上看着窗外发呆,突然传来很急促的叩门声,——姑娘光着脚一身雨水地站在门外!从姑娘家的小镇到木匠住的村子,25里!
没有嫁妆,没有亲人的祝福,俊俏的姑娘就成了小木匠的媳妇。
小木匠就是我的爷爷,那个60年前就为了爱宁愿舍弃舒适生活的姑娘就是我的奶奶。
爷爷终究没有让自己的女人我的奶奶过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日子,只是奶奶仍觉得自己是最最幸福的女人——
提起爷爷的手艺,奶奶就骄傲得不得了:一块丑不拉叽的木头,在爷爷手里,一把小刀刻来雕去,就有了生命。他常常能因势造形,将木块上的瑕疵变为最美最招眼的,裂纹眨眼就荡漾成水面的微波,节疤也因被修饰为鸟兽的斑纹而无比亮丽。
晚上,奶奶坐在热炕上做针线活,爷爷就坐在通着炕的泥砌的火炉边,一块块木头,木屑飞溅,窗沿上便多了胖嘟嘟翘着小尾巴的猪,扑闪着翅膀呵护小鸡娃的鸡妈妈……最精致的,是不同形样的“奶奶”:盘腿坐着刺绣,在镜子前梳理发髻,提着篮子走在路上……
而奶奶最得意的是爷爷给她做的针线筐,红的荷花,墨绿的荷叶上还蹲着翠绿的青蛙,它正瞅着斜上方那只调皮的花蝴蝶……
奶奶说,你爷爷出门再远再久,一回来就要吃我做的葱花柳叶面,哪怕是半夜回来,我都要做给他吃,吃了我的面,他才能睡得安稳睡得踏实。
你爷爷那个人呀,最没羞,不管人说他饭吃得多香衣服穿得多得体,他呀,只是傻笑着说一句,“我媳妇做的”。80多岁的奶奶说时脸上就有了红晕,目光就游离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日子里。
我只记得,爷爷走后,奶奶常坐错椅子,——她总颤巍巍地坐在离炕沿远的八仙桌的那边本属爷爷的那把椅子上。摸着爷爷已经发黑的旱烟锅,一摸就是大半天。一天,奶奶竟问我,你爷爷天天坐在我对面“冒烟”(我们这里的农村人管“吸烟”都叫“冒烟”),你说他冒烟时在想啥?
一入腊月,奶奶明显地衰老起来,颤巍巍地,挪几步,就不住的喘气。看着她,我读懂了“风烛残年”的无奈。
奶奶却比以往更爱锻炼身体了,哪怕仅仅是从床边移到茶几边,歇一会儿,再从茶几边移回床边,三四步远,就是奶奶能独自活动的最大范围。对她来说,只要不停下来,只要能活动就好。
“唉——”奶奶长叹一声,眼睛瞅着窗外,开了腔,“人咋活得这么可怜,”她虚弱得似乎连说长句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叶子落了还会长出来,人咋说没了就没了?”
在奶奶一次次哀叹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时,我总开导她,再长出来的叶子绝不是落下的那片,叶子和人是一样的。
奶奶又像是没有了记性,关于“死”的话题总吊在嘴边,看来,开导是没用的。
“你爷爷的生日是6月初8,别忘了,是11月初五那天早晨走的……”奶奶是见晚辈就唠叨的,而后就开始断断续续讲爷爷的往事,讲时半眯缝着眼睛,恬淡的笑就在皱纹间流淌……
小弟说话没大没小,人老三大病,——怕死爱钱没瞌睡,咱奶奶也怕死呀。
我心里最清楚:奶奶不是贪恋好日子,只是怕她走了没人给那边的爷爷献饭、烧纸钱,怕我们冷落了那边的爷爷,才强迫自己锻炼身体,——她活着,爷爷就活在她心里,爷爷也就活着!
病危前,奶奶依然很清醒:
“走了也好,18年了,死老汉还能不能认出我?”奶奶喘着粗气,一下子说出这么多的话,一定很累,很累。
——她的头倒向一边!我们心一沉,奶奶走了?
“你还偷着笑?”奶奶又开了口,瞅着挂在墙上的爷爷的相片。
奶奶眼睛睁着,嘴巴张着,脸上浮现的是笑容!扯着拉着牵着挂着爷爷,奶奶还是走了。
站在上房爷爷奶奶的遗像前,耳畔似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爷爷……”
奶奶自然放心地走了,——她已将自己对爷爷的爱根植在了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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