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种是我一个远房堂哥的外号。
邪种长我四岁,是我小学同班同学。
他邪就是邪在说话上。
大家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陀螺:
“梨木的好。”
“梨木的是好。杏木的也不错。”
“杨木的不好。”
……
“杨木怎么不好。杨木轻,还转得快呢。”
邪种总是最后一个说话,说的话也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大家在一起议论赶集卖菜:
“今天应该去大辛店,那儿韭菜一斤贵5厘。”
“蓬莱的价钱跟辛店差不多。”
“顶数黄城便宜了。”
……
“唉——不能那么说。那个集多了你一份韭菜,说不定也便宜了呢。”
邪种还是最后说话。说的话也是跟别人说的不一样。
反正,不论大家说什么,他总是会想出跟别人不一样的话来。于是,大家都觉得他有点邪。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没有下达那个着名的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邪种和我一起上了黄县二中。
邪种确实是邪种,他家是富农成分。
关于他家富农的事儿,我问过奶奶。奶奶说,他爹就邪,邪得只会过日子,过年都不舍得做双新鞋。再说,别人村里都有地主,咱们村也得有哇。凑份子呗。
上了初中的邪种邪性依旧。
从我们村到学校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经过尹村,一条途经关李家。远近可能差不了多少。
倘我们几个说,走关李家近,他就一定说,走尹村更近。而且,他为了证实自己说的对,不惜独来独往。
至于平时为人处事,邪种也不太邪。他和我很好,也和许多人都很好。平时喊他“邪种”,他也乐滋滋的答应。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邪出事了。
据说,他偷着扒地瓜吃了。
又据说,他扒了两块。
这都是大队长说的。
况且村里偷盗成风,大队也不得不杀一儆百了。
邪种便成了那个“一”。
“你偷了吗?”
邪种摇头。
“你扒了几个?”
邪种照例摇头。
等他摇第三次头的时候,便听见了一声脆亮的“啪”。大队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后来,大队觉得巴掌不顶事,便启用了一根溅了水的粗绳子,并召集全村的社员集合到场院里,共同见证杀一儆百的全过程。
大队长挥动着水绳,整个村落里响起了打场的沉闷的连枷声;“嘭——嘭——”
近处的山坡也回响着:“嘭——嘭——”
我的侄子害怕得把头紧紧地埋在我奶奶的怀里。
邪种的身子随着“嘭嘭”声仄歪着。
最后,邪种昏倒了。牙关依旧紧紧地咬着。
那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打“死”了。不过,邪种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
于是,我就想到了三哥被关押。
那时,村里可以私设公堂,也可以随便打人。而且,大队的头头可以随便睡别人的女人。睡得很乱。
奶奶常常叹息: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不过,那些头头不管是“四清”还是“文革”,好像只是被“折腾”了一下,马上就依然故我,直到当到年纪老得实在不能再当的时候。
邪种一生不幸,40多岁也没有娶上人媳妇。我许多童年朋友的孩子都老大了,他才有了孩子。不过,孩子是别人的。他娶了个寡妇。
年前,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他和先前的大队头头在一起晒太阳,聊天……
大家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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