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八十四岁高龄了,也觉老了。似乎不愿意出远门,尽管他是孤独的。但他离不开家,其实是受不了外孙的约束。他在小辈们面前表现的中规中矩,受不了抽烟有人管,吐痰有人喊、一到晚上叫洗脚。就找个借口跑回家来。甘愿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地独自过。
爷爷无论走多久,家里的东西都不会少。甚至能长出很多东西出来,那就是桌上碗里都长了毛。一推门,那股霉味儿就熏人一跟头。但爷爷却急急地掀开柜子拿出包袱,放开来找那件素花棉袄。小姑就不屑地一笑,埋怨他真老糊涂了。说:“那种老没牙的东西谁还会要?”爷爷不说话,看过了才安心地包起来。
小姑再问他什么时候回城住?爷爷连忙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在家陪你妈等你姐!”小姑就训斥他糊涂:“人都死了二十年了,天天这么说也不嫌瘆人?她们在的时候,我咋就没见你对她俩好过?”爷爷就低着头嘤嘤哭,孩子一般。小姑就软下心,叹口气回城里了。
爷爷一个人的时候,似乎有些心酸与苦涩。就一杯一杯地喝着酒,通常一边喝酒一边打盹。头一点一点,点到了自己大腿上都浑然不觉。等到自己发现睡得不舒服的时候,已经趴在桌上睡过一觉了,叹口气就落了泪。因为再没有人唠叨他喝酒了,也没有人再叫他到床上去睡。
印象中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是个粗暴脾气。严肃冷漠地板着脸。和奶奶吵架动武,操棍棒打,仇敌一般。他们整天无休止地吵闹,撕打、对骂,完全不顾孩子们的伤心和惊恐。其实奶奶也没有什么过错,无非是为大姑和他顶嘴了,或者护着要被挨打的大姑了。
但爷爷一直是个正直的人,在外面为人处世通情达理。宁愿自己吃亏,绝不让人说出长短。天下的冤家仇人只有奶奶一个,对儿女的专横强暴,也只对待了我大姑一个。
我的爷爷做事还算开通的,男女都一样看待,我的大姑就读了不少书,这种做法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是很少见的。但在大姑的婚姻上,爷爷却做出了让他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
大姑读了很多书,但没有被推荐成去上大学,就在村里当上了老师。后来却和她的同学悄悄恋爱了,爷爷知道后却坚决不同意。他耳沾目染了成分的重要性,富农的后代?那绝对不行!家庭成分是摆在首位的,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是好成分。只要成分好,别的不计较。入党讲成分,当兵讲成分。
爷爷粗暴地阻止了,并因大姑的犟嘴和哭闹动手打了她。并很快帮她选了个邻村当兵的人。大姑的脾气随爷爷,耿直而粗暴。她瞪着眼睛对爷爷吼叫:“你让我嫁谁我就嫁谁,我的命是你给的,但我嫁去了就当我死了吧,再也不会回来的!”
爷爷摔碟子砸碗地吼骂:“怎么死都是命,没人稀罕你回来,我们家从来没有人会自己选婆家的,我丢不起那人!”
大姑哭了很多次也就答应了爷爷的安排,并跟着当兵的姑父去了新疆。寄来一张照片,她站在西瓜地里。短发,微笑、戴着草帽、赤着脚、手里抱着一个瓜。草帽上还有红色的字。信上说自己在新疆很好,让家里不用惦记。奶奶拿着照片就哭了,说她瘦了。
爷爷抽着烟,眼圈是红的,但他训斥奶奶不留情:“她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奶奶不理,就是哭。爷爷却一声不吭地去集市卖了些粮食,为大姑扯了块素花袄面。奶奶为大姑赶制了棉袄,但还没寄出去,却得到大姑因肺结核病死新疆的消息,。奶奶昼夜不停地哭,但爷爷一个字都没怪她。自己也没黑没白地叹气,抽烟、喝酒。
我不知道爷爷那么怪的脾气,何以忍受奶奶对他无休止的哭骂和抱怨?
直到奶奶去世二十多年,爷爷一直活在负疚中,经常对着酒杯抹泪叹气。他对奶奶揪心的痛,对大姑撕心裂肺的歉、都化做暗淡无趣的自言自语。他最大的遗憾是一生没把奶奶当亲人看,最难化解的痛是大姑死在外面。
都说他神志不清醒了,他说什么也不被人当真。只要他说,就有人捂着耳朵嫌他说重话。“说过一百遍了还说?有意思没有?”他就砸着嘴巴不在说话,茫然若失、完全丢失了当年的脾气。
其实我知道爷爷是因为孤独。只有因思念儿女而孤独的老人,没有因思念父母而寂寞的儿女。儿女都以自己忙为理由,疏忽了他渴望交谈的心愿。都以他老了爱唠叨为借口,厌烦他开口。我爷爷是孤独的,因为没人陪,没人说话、没人理解、没人给安慰,他的神志才活在另一个世界。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爷爷风吹日晒了大半辈子,却在冷清的夜里,死在严严实实空荡荡的房子里。因为没有任何征兆,所以身边一个人没有。他面容很安静,斜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抓住那件素花棉袄。
父亲哭着取出爷爷攥紧的棉袄对我说:“你知道爷爷为什么念念不忘你大姑吗?因为她的孤魂丢在外面!只有做爹的临死抱紧她的棉袄,才能招她回来!”
我还知道爷爷死的时候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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