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梦梦结婚了,新郎却不是章终勇。即便如此,大家伙儿依旧欢天喜地帮忙张罗,恨不得为她的大婚告成敲锣打鼓。 2. 我只身一人闯荡大欧洲时,清汤寡水的日子里多多少少能闯入那么几个有点儿意思的小人物。只是这世界上存在几面之缘的路人实在是数不胜数,比如刘梦梦,她怎么说都称不上我的闺中密友。 一个不为人知的华人网站,却拥有一支人满为患的留学生小队伍,不知是谁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疗伤之旅。说起来像是随时随地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结伴旅行,可听上去却总显得暧昧又缺乏生机。我在好几个狐朋狗友的强烈推荐之下倾情加入,就在那儿,认识了来自杜塞尔多夫的刘梦梦。 去年十二月初,一个叫“不爱小姐”的姑娘在网站小组里发私信给我,一段留言简洁而客气,她说,我刚刚失恋了,想要背包游趟欧洲,走到捷克这一站,有没有兴趣一起坐坐?我查了日程,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倾诉,但顾虑太多,也只好跟陌生人说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听我讲伤心事儿,我请你喝啤酒。对了,听说比尔森的啤酒最好喝了!” 喝酒我并不怎么擅长,但凑热闹倒很是在行。为此,我们口头拉钩上吊,约在了星期一晚上七点的机场麦当劳。 刘梦梦并非如约定所言只身一人降落到布拉格的。当然,这事儿也是等我在机场和她碰上了头才知道。冬雪夜,寒风肆起,她踮脚站在陌生男孩儿温厚的阴影里扬起冻僵的眉毛冲我挥了挥手中的大红色围巾,隔着几个石柱的距离便高声叫嚷起来—— “嘿!你就是那什么会开花的蘑菇吗?” 3. 我们坐地铁去了布拉格广场附近的家庭旅店放置行李,一番整顿后,又乘有轨电车前往预订好的餐厅吃晚饭。那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地方特色菜馆儿,由我一手操持,因为刘梦梦说她喜欢吃酸芥末酱蘸烤猪蹄。 在落地窗左侧的木桌旁坐好,等到服务生将三杯热苹果汁依次端上来,梦梦这才介绍起对面那位身影单薄的男孩子。他们几个小时前才认识,飞机上刚好坐邻座。男孩儿恰巧也是一个人游欧洲,不过并非因为失恋,而是为了一场告别。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梦梦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身上停顿了好几秒,接着咿咿呀呀了两三声,男孩儿只好接过那半生不熟的目光,隔着半张餐桌向我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章终勇。” 他们的确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从丹麦的哥本哈根一路直奔来中欧。两天同游布拉格,接下来一个飞去布达佩斯一个开往斯洛伐克。 梦梦在北德学习金融,因为男友不幸回归前女友,为时三周的崩溃期过后,她干脆开启了以“忘却旧爱”为主题的疗伤新旅途; 章终勇在慕尼黑工大做了一整年的交换生,答辩刚过,就要打道回国,终了,一场形单影只的“告别欧洲之旅”就此拉开了帷幕。相隔七百来公里的两个陌生人相聚在布拉格的街头,彼此默许,成了一对合约短暂的结伴旅行者。 因为天色渐晚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甜点过后,我们三人从广场移驾至城堡山脚下的酒吧。人影如潮,我们干脆排成溜儿紧挨着吧台边儿上坐。章终勇规规矩矩地点了果汁比酒精多的“性感海滩”,刘梦梦很显然还没从情伤里缓过劲儿,要了黑啤和可乐朗姆兑着喝。 酒过三巡,她已经意识模糊醉眼蒙眬了,好几次差点儿从高脚椅上仰着脑袋掉下去不说,还抻着软绵绵的胳膊大喊着要玩儿剪刀石头布。我正欲出手阻挠,却被章终勇拦了下来。他将淡色橙汁喝干净,又要了一杯大份的啤酒,接着用力摇了摇脑袋:“反正没什么事儿做,出来玩儿就是要图个放松。既然她想玩儿,咱们就陪陪她。要知道,失恋的姑娘可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哟!” 就这样,剪刀石头布抡儿了大半个晚上,无聊透顶的娱乐项目,但章终勇却像是逗宠物似的乐此不疲格外热衷。几番折腾下来,大致一算,我们总共喝了七八杯叫不上名字的酒,跑了十多趟厕所。 直到夜已经很静很深了,直到星星都盖着云朵睡觉了,直到刘梦梦已经醉得胳膊腿儿都伸不直了,我们才又转移到门边的矮沙发上。 在接下来的一大段寂静之中,我和章终勇一面喝着暖心暖胃的薄荷红茶,一面缄默着四目相对,偶尔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至于刘梦梦,她靠在一旁的沙发上昏昏欲睡,带着一脸哀怨半梦半醒着。店里的人影越来越稀薄,酒友伙伴们大多勾肩搭背扬长而去,留下来的,只是一具又一具残声余色勾勒出来的寥落背影。 缓了挺久,就在我杵着胳膊快要睡着了的片刻,刘梦梦酒醒了似的,忽而双目大睁来了精神。我被吓了一跳,朝窗边挪了挪,只见她两把将毛衣袖子高高撸起,抓起桌上的红茶大饮一口,却被热气烫得心肺荡漾,低头将杯子往桌边一摔,高喝一声:“唉!不如玩儿个游戏吧,就来讲讲自己的伤心事,谁的故事比我惨痛,比我的催泪,让人听了想要撞地球,谁就算胜者。至于胜利者呢,可以提出道德范围之内的任何要求,而败者必须尽力服从。” 4. 章终勇作为唯一的男生,被梦梦连手带脚推向了风口浪尖处。他推辞不过,只好叼着根手卷烟如数家珍地将两位前任和盘托出。 章先生是辽宁丹东人,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从小家教严格。大二秋天才交上了第一个女朋友,算是场艳遇,在去往郎木寺的途中。那时他和隔壁寝室的几个哥们儿背着破包玩儿穷游,一不小心搭错了车,醒来时发现已经开到了夏河。隔天早上才有开往郎木寺的班次,夜路太远又危险,只能就地住宿。不幸小旅馆客满,五个人只好买了几包烟,抱着睡袋坐在大门口的石阶儿上抽烟醒神。 初恋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戴着一副漆白色的大耳机,穿帆布鞋和破了洞的牛仔裤。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问清来由后,她说,“今晚就由我好心收留你们吧,坐在这儿非得冻成冰棍儿不可。” 怕被店主发现,一行人只好从后门潜入。那天晚上,五个大男人自认为花光了前半生的所有好运气,分文未付却睡在了暖意融融的地毯上。第二天一早,他们分别上路,姑娘结束旅程折回兰州,章终勇他们继续往甘南边境走。 没想到不出一周,旅程还没结束,姑娘成了章先生的女朋友。 可惜,章终勇在丹东上学,而姑娘身在天高路远的甘肃。那时候的章先生可是名副其实的热血大男孩儿,相恋后的首个新年,凭借一股子用不完的青春从东北连夜坐硬座赶至兰州,陪她看了一场黄河边上的跨年烟火。 “那场烟火可真是美啊,左手拥着姑娘,右手青春在握。爱情就像是被冲上了天空的照明弹似的,恨不得闹得尽人皆知,风雨满城。” 可就在那感人肺腑的跨年夜之后,姑娘真心诚意地说要分手。她说她受不了朝思暮想,也根本要不起伟大的柏拉图式爱情,只想情意满满的两个人日日夜夜踏实守候。 情理兼备的说辞终究令章终勇望而却步,他不纠缠,也只好忍住满心委屈默默送出了祝福。那是除夕夜的前一天,大家欢天喜气辞旧岁,他却躲在没有人的房间里哭出了声儿。 一场珍贵的初恋,还未开花便已夭折,原本幻想着一场枝繁叶茂,没想半道儿却提早杀出了个枯叶嶙峋的大剧终。 章终勇讲着讲着便又红了眼眶,他低了低脑袋,刘梦梦赶紧将茶水纸巾一并递上,又饱含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店里的客人比之前更少一些,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多了。 据章先生所说,第二任女友是出国交流的时候认识的,没弄清姓名,只听他亲切地唤她小优。小优是章终勇的研究生同学,父母从商,家庭条件优渥。可能正是生长于良好家庭的缘故,她的潜意识里有那么一股子金光闪闪的优越气质,而那感觉自始至终是出身平凡的章终勇望尘莫及的。对章终勇来说,小优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得包容,得呵护,得捧在手心里供着。可在小优看来,要说作为他的女朋友,不如说是搭起伙儿来过日子。 两年前的圣诞节,姑娘提出想要去临近的几个城市旅行。章终勇忙里抽闲一番张罗,单打独斗订好了宾馆、车票以及全部日程。从慕尼黑出发途径奥地利,美食美景好时光,一圈儿下来,满满的欢歌笑语。没想到在苏黎世的大巴站里,两人竟然赌气赌到脸色铁青。 那是旅行的最后一站,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要乘大巴返程回德国了。瑞士物价高昂,章终勇凑凑合合地从超市买来两只热狗和一份三文鱼沙拉作为最后一餐。他将大半盒蔬菜和全部鱼肉通通分给了女友,自己坐在大厅中央的大理石长椅上就着生菜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通。不想这举动却令身边的小优心生厌恶。她觉得颜面尽失,高声嚷嚷着,廉价的热狗也就算了,女神怎么能够穿着高档羊毛大衣戴着礼帽,坐在大庭广众之下捧着个比脸还大的塑料碗吃沙拉呢? 类似的矛盾简直层出不穷,价值观全然不相符的两个人非要同处一室,无异于作茧自缚。错误的恋情逐日降温,直至香消玉殒。最后小优因为家里的事情提前回国,这段恋情也就陷入了不了了之的惨淡地步…… 章终勇点起一支烟,紧接着无比沉重地吐出一口烟雾。刘梦梦轻抿嘴角,只是神色恍惚地望着他。 章终勇将手中的烟头捻灭,也全然不在乎听众的反应。那是一种“我讲完了,你们爱咋咋地”的神情。他低埋着身子,伸出手指朝对面轻轻一点。这一点,就点到了我。 我可是真正的漫漫感情路,凄清二十年。虽说坐拥着历届友人五花八门儿的失恋经历,但自己倒也从未承受过什么痛彻心扉天崩地裂的痛楚,于是随便糊弄了几句中学时期浅薄不成形儿的男欢女爱、纸条传情,也就耷拉着脖子缴械投降了。刘梦梦眯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一副难以置信的奇怪表情—— “我说姑娘,这不太符合常理啊。好女孩儿初来乍到都会遇上一个大灰狼,更别说像你这类样貌姣好心地善良的。怎么着,你的那只大灰狼是还没出山啊,还是半道儿退场了?” 我怯怯地笑,不知所措地伸手抽纸巾抹了抹嘴角。梦梦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才转移了目标看向对面的章终勇,嘴里还嘟嘟囔囔些什么。顿了两三秒,章终勇猛地抢过话茬儿:“谁……谁……谁说的?谁说男人都是大灰狼?” 一看章终勇过激的反应,我俩开始起哄开始闹,拿起一旁的开瓶器将桌面敲得砰砰响。章终勇不以为然地拍拍手掌:“哎呀别闹了,听她讲。” 最后一个是刘梦梦,闭幕大戏,都等着女主角隆重登场。还没等我们下令“开始”,她就像是甩开烫手山芋似的,噼里啪啦将那些受了伤的往事往台面上放。 章终勇扶了扶手臂示意她慢慢儿说,她不怀好意地盯了他一眼:“别担心我,还是赶紧为自己准备两张纸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