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国铮再次见到孙楚楚,是在一场蓄谋已久的结婚典礼上。 当时,新娘正手握捧花站在大堂门口迎客,满面春风,长长的鱼尾婚纱轻抚地面。面容生涩的未婚夫错身立于她的左前方,手握香槟,仪表堂堂西装革履。 汪国铮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几位旧时故交正忙着现场调度,一对新人正与各位宾客把手寒暄。他也不上前打招呼,默默绕过他们的视线,挑了五米以外被石柱遮去一半儿的桌子径直坐了下来,情绪低沉地埋头翻转着手机。 2. 楚楚是汪国铮大学时期的旧爱,分分合合飘摇共生长达一年之久。睡在上铺的兄弟王馒头自始至终将他们之间的恋情形容为“拖泥带水的租凭关系”,汪国铮说他是不明内情断章取义,说完还不作罢,当天半夜便满目狰狞地摔碎了王馒头的热水瓶。 遥想当年,孙楚楚是传媒系出了名的小百合。她以纯洁无边著称,用汪国铮的话来形容,那确是天真得丧心病狂惊心动魄。与楚楚取得心理乃至生理上的大联谊,是在学期末的一次欢庆晚会上。楚楚做主持人,汪国铮作为合唱团二号男领唱。那时候,楚楚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位名叫“任某某”的高干子弟。那次晚会,他作为男主持与楚楚一并登场。 小百合作为整场晚会的女主角自然一轮亮相光芒万丈。她的肩胛骨上像是长出了两片天使羽翼似的,享尽众生赞誉的同时,睫毛忽闪唇齿肆意飞扬。不想节目进行到四分之三,却闹出了个天大的笑话。就在人人拍手称道孙楚楚是自带光环的天生大明星的时候,她却破天荒地卡壳儿了。当时,楚楚报幕正好报到汪国铮他们的节目,台词儿讲到一半儿,她的嘴巴像是被绑架了似的,忽而以复读机特有的频率一遍遍重复着“友谊地久天长”。重复到第四遍,全场哑然。 彼时,搭班儿男主持“任某某”就站在离楚楚不到一米远的舞台左侧。他当时明显也被卡懵了,像是被天外飞来的倒霉蛋砸晕了似的硬邦邦挺在原地,握着话筒的手紧贴大腿。他想法设法地想要救场却也无计可施,也就斜着眼角死命盯着楚楚的睫毛看,好像再用力一点儿就能够内功奏效,盯出个平铺直叙口若悬河。 远远儿望过去,俨然一只翻着白眼儿的格格巫! 分秒之间,爱意与羞耻感觥筹交错。站在话筒正前方的汪国铮上前一大步,猛窜了一个高音,“啾”的一下,平地一声起! 在座各位的目光还没在女主持身上落定,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过楚楚,叮里咣啷一股脑儿砸到了斜后方的汪国铮身上。来不及反应,空气中悬浮着的惊异感更上一层楼…… 那次事故之后,人们对于楚楚的失误绝口不提。很显然,这是意料之内的结局。她是大家眼中的小蝴蝶,再致命的差错也敌不过她的出淤泥而不染。可汪国铮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怀揣忐忑英雄救美走一遭,到头来被合唱队驱逐不说,还被校方记下了一次大过。 汪国铮垂头丧气从校长室走出来,觉得真是风雷滚滚天地无良心啊,没想到自己好人好事活雷锋,到头来却被悲催结局喷了一身墨。 他回到宿舍也不理会大家满含幸灾乐祸的慰问,径直躺上床,用棉被将脑袋死死捂住。王馒头走到宿舍门口,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故意退回来两三步,他扬起袖子大喝一声——“自作自受哦哥们儿,打怪兽缺一个战友,活雷锋,你来是不来哦?!”汪国铮操起一只拖鞋砸过去,“好好儿说话,别讽里带刺的!爷保不齐就是孙楚楚心里的活雷锋!她肯定心领神会!不好意思明说!” 难兄难友们接二连三对此摆出了嗤之以鼻的姿态。馒头带头,大家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溜烟儿窜向一楼小卖部。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孙楚楚便单枪匹马来到了汪国铮楼下。当时大家都去打怪了,宿舍里就汪国铮一个人。为了驱除整个儿世界满满的恶意,他故意摆出了歪歪扭扭的大字型,一丝不挂躺在床中央。 楚楚推门而入的瞬间,汪国铮正在潜心修行。他被这位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板儿上弹了起来,拉过被单的同时,从脚到头血液逆流成河。 孙楚楚“哇呀呀”地嚎叫一声单脚跳到门外,等了半支烟的功夫又重新将门推开。那时候,汪国铮已经穿好衣服了。她几步跨到他面前,语调出了奇的冷静。她说:“屋子里很黑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这是给你的礼物感激你救我于水深火热。就这样吧,大恩不言谢!拜拜了!” 还没等汪国铮说出“谢谢”,楚楚就半捂住脑袋落荒而逃。汪国铮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再三确定这不是一场求而不得美梦之后,这才摁亮台灯拆开礼物来看。 是一只挂着两坨大胸的瓷水杯。汪国铮眯着眼睛笑出了声儿。他暗暗盘算着:“还真是心有灵犀啊,百合姑娘还真了解我的品味!杯子杯子一辈子,小百合今天送这么个意义深远的礼物一定是意味着什么。” 想着想着,汪国铮一面舔着白花花的大牙龈子一面攥紧了手中的棉被。 3. 那次造访骤然而起却也戛然而终。自那晚以后,楚楚不声不响地割断了与活雷锋的联络。 汪国铮好几次都要沉不住气了,他前思后想啊,遵守礼数也许不总是件好事儿,是不是霸王硬上弓反而显得更有男子气概一些呢?他犹豫了四天五夜,终于决定抢占先机倾情出手。 汪国铮翻遍四书五经以及十四行诗,费尽前二十年苦苦积累下的所有文学造诣,为孙楚楚量身定制出了一条“小百合”牌表白诗。可就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王馒头的一席话令他恍然大悟。 馒头说:“兄弟兄弟,就你这样傻头傻脑毫无心理战略地冲上去很容易撞树。再者说,你硬件儿软件儿都比不上人家任某某哟!我给你指条明路,像你这样典型性弱势追求者,必杀技能应该是欲擒故纵。这样儿,你就时不时以昙花一现的操作方式在小百合的生活中亮个相,嘘寒问暖送饭递水之类之类的。一次别给得太多,但要像重锤那样在她心里砸下难以忘怀的坑儿。让她将你的关心变成习惯,欲罢却又不能!记住咯,恋爱这种事儿谁先动心谁先输。很明显,你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之后的每一步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汪国铮坐在床头,怅然若失了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算是略微领悟一二。就按照馒头说的,先这么蹲着守着揣摩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做回活雷锋。 就这么守株待兔地原地待命半个多月,军师王馒头不下令,汪国铮不敢出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单调,前二十年可算是白过了,追个姑娘还无法自行料理,得靠亲友团拔刀相助。 突然有一天,他竟然以火星撞地球的机遇和任楚楚再次取得了联系。是她约的他,晚上八点半,定在了学校东门口的鲜奶吧。 收到消息之后,汪国铮疯了一样洗澡、剃毛、拗造型。他将袜子从抽屉最底层一股脑儿地统统拉出来。先是闻了一轮儿,挑出几双没那么催人泪下的,又闻了剩下的几轮儿。经过层层筛选,最终选定了双画着兔八哥的套上。 其实那天晚上,孙楚楚和任某某闹了场不轻不重的分手。至于这次爱情事故的导火索,便是小百合联欢会上的口误。任某某说楚楚真是丢人丢得惊天动地毫无保留,楚楚怨任某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出丑却没有及时鼎力相助。就这样,几番你推我搡过后,虽说势均力敌,可楚楚一气之下还是拎着背包离开了他们的合租房。 因为要挑选与衬衫相匹配的长裤,汪国铮迟到了十多分钟。推开店门的时候,楚楚已经蜷身在角落里坐了好一会儿了。她小声抽抽嗒嗒着,蓬头垢面,毫无往日的光鲜可言,面前正放着一杯酸黄色的芒果奶昔。 汪国铮向吧台点了一杯脱脂鲜奶,没闹清楚状况,张口就问:“女神,你深夜一人出行,男朋友怎么没跟着呢?”说着便做贼心虚似的缩着脖子环视四周。 孙楚楚翻了个水灵灵的大白眼儿,说:“我们分手了!我失恋了……你肚子饿么?一会儿陪我逛逛东门儿夜市吧!” 汪国铮一听,也来不及辨别内心深处是忧是喜,总之惊得差点儿没从沙发上掉下来。 “你是说分手?真的假的?是彻底分了吗?” 汪国铮傻乎乎地刚才问出口,孙楚楚便“哇啦”一下大哭出声。汪国铮手忙脚乱地忽闪着胳膊,他解释说:“不是啊不是啊,我不是幸灾乐祸,只是想核实一下,怕等会儿你男朋友看见咱俩了找人揍我!” “到底去不去啊?!”楚楚抿住嘴唇低吼了一声,故意将吸管儿咂得“吱吱”响。彼时,汪国铮眼中的她,俨然一只受了伤的毛绒小怪兽。 楚楚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好着急,不管不顾加上了一句;“五块钱三条街,陪酒的话加十块外加抱一抱!” 汪国铮掐指一数,当头一句“于情于理好划算!”一个鲤鱼打挺,杯子往桌角用力一搁,撒了丫子就往门外赶。他一边跑路还一边扭过头来对着小百合浅声催促:“快来呀快来呀孙楚楚,我们去吃咖喱鱼蛋吧!” 就在那场霓虹在握的良辰美景中,在一盆撒多了茴香和花椒末的麻辣烫之后,一个微醺过半的拥抱,令汪国铮与孙楚楚之间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拉开了序幕。 4. 第二天午休,汪国铮站在高低床的扶梯上手握风筒郑重其事宣布自己恋爱了。 王馒头当时正持着一把简易剃须刀刮胡子,突然感到耳边呼地一阵旋风,他一个激灵,刀刃在下巴上昂首扩胸地一划而过。馒头“哎呦”了两声,回过肩,半脸埋怨半脸不屑地望了一眼镜子左边的汪国铮。 他说:“你还是歇歇吧活雷锋,敢于公之于众的那才叫恋爱,你这顶多算是暧昧加备胎,没什么好庆祝的!” 汪国铮一听,野蜂乱舞的手瞬间像只大马猴似的僵在了半空中。良久,他跳回到地面,几步跨到王馒头身后,随之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怪模样。他说;“备胎怎么了?暧昧怎么了?大不了我就继续等啊继续揣测啊,等到哪天正胎彻底坏死毫无回天之力了,我就找准时机乘风破浪驻扎进小百合的生命,扒住她的大腿打死不松开!” 汪国铮甩着大牙龈子唇齿翻飞,喷得王馒头心神荡漾一头雾水。 那次事关离合的争吵过后,楚楚打包好日用品搬离任某某的小狗窝,住进了一位同校学姐的自租房里。那是一间五十来平的单身公寓,距市中心很近,离学校却有四十来分钟的距离。在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无论天光微熹的黄昏还是月色迷离的后半夜,小百合都会被活雷锋妥妥护送回学姐家。 汪国铮说自己是她独家定制的限量版变形金刚,身临险境的时候充当她的奥特曼,痛彻心扉的时候变身成会“嗷嗷”乱叫的小怪兽。很多时候,汪国铮比楚楚早下课,他也不到处乱晃悠,就推着辆横杠自行车,分秒不差在东门外的电线杆子下守着。只要小百合一现身,他便接过她的背包,拉她去相隔一条街的甜品店吃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