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去逝多年,这些年里,奶奶常坐在葡萄架下眯缝起眼睛想念爷爷。那时她手里握着两块银元,银元是爷爷在那艰苦年代里花一担盐钱买给她的。
银元已被奶奶抚摸得光滑可鉴,跟奶奶银白的发丝一起泛着岁月的天光。抓住我,奶奶便不厌其烦地唠叨:“你知道吧?这是你爷爷这辈子送我的唯一的礼物啊!他说等他稍停下来的时候,他要去镇上用这两块银元打制成银项链给我戴的。他扯谎啊……”
奶奶又说:“你爷爷那时穷得呵,除了一把剃头刀,连个看家的老人也没有。我那时可光鲜呢,一点不比你现在差。可是你爷爷他老实,憨厚,又勤快,我一傻,就让你爷爷用一匹马给牵了回来。”
“你爷爷用一把剃刀养家糊口,跑断方圆十多里路,早出晚归,从不误工。天晚回来把钱交给我后还给我做事。我就是脾气不好啊,不耐烦的时候老找他出气,可这个木头人,只知道迁就和忍让。那一次,那一次……”
奶奶说时,嘴角漾着温馨的笑,那笑里藏着温柔的埋怨。只是渐渐地,奶奶眼角渗出粘稠的泪来。那泪里有奶奶反复说的“那一次”有关银元的事——
那年我刚上初中,有一天我回家正好遇上爷爷奶奶吵架。原因是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说是找寻失散的女儿多日,到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把随身携带的两块银元卖掉。爷爷瞅了瞅那两块银元,便决定买下来。可奶奶坚持不买,说是自家也困难。可最终爷爷还是用十五元钱买下了这两块银元。奶奶因为爷爷第一次不肯依她而生了满心的气。一生气,奶奶忍不住将门角的扫把朝爷爷扔过去。扫把不偏不斜打中爷爷的头,爷爷气恼地便将奶奶搡到地上。奶奶一辈子被爷爷宠惯了,哪里受得了,立即便呼天抢地寻死觅活地闹开了。爷爷奶奶这么闹着,任家人怎么劝也没用。
那是冬天,天特别冷,风嘶嘶地吹着,吹得人木木的。我看着历来面对艰难困苦时都挺着脊梁骨的爷爷,此时戴了一顶黑色毛边帽,双手抱紧双膝,神情凄凉地坐在稻草垛里。看到我,六十多岁的爷爷眼里盈满浑浊的泪水。这哪是那个疼我的老人啊?
我心里一酸,坐到爷爷身边,轻轻地将他帽沿上的稻草拿掉,又将手盖在爷爷的大手上。终于,爷爷用他粗糙而冷凉的手将我的手裹在手心里。稍顷,爷爷哽噎到:“我依了你奶奶一辈子,她就不能依我一回么?”
这是一个老人怎样的内心告白啊!我的心忽然一抽,用袖子揩了揩眼睛,稍一会,我看着爷爷,说,“爷爷,奶奶也是您宠惯了的,宠出了那样的脾气。您就进屋跟她道一声不是吧!”
可是爷爷犟着。看得出,他是真伤心了。
犹豫片刻,我只好起身去劝奶奶。其时,奶奶正很不得体地将棉衣披在肩上,敞着胸脯坐在床头,头发乱糟糟的,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我赶紧给奶奶擦眼泪,劝她:“奶奶,您就别计较了,爷爷还在草堆里,正冻着呢。”
奶奶怔了半晌,泪水又扑落落下来,嘟嚷着:“他怎么能打我呢?”
“奶奶,您冤枉了爷爷,他哪里舍得打您啊,一辈子都依着您呢。您就认一次错,让他心宽一回不就是了?”
奶奶一双泪眼迷迷蒙蒙地望住我,纵使心内疼着爷爷,可她还是不肯低头。她竟是这样骄傲,这样倔强!难怪父亲常说她是滚油锅里沾不了一滴水的女人。
我又去劝爷爷,说奶奶让他进屋。爷爷不信,知道奶奶是不会轻易低头的。我只好又哄又搀地将爷爷弄进屋。
后来的事是奶奶说的,她说,那天晚上,爷爷拿了那两块银元坐到床边,他轻轻地唤她,“莲儿,这两块银元是我买来送你的,等以后我稍停下来,就去镇上打制成银项链给你戴。”
莲儿,莲儿是奶奶的小名?我竟从来没有听爷爷当着人叫过,那原来是爷爷爱的最深的呼唤啊!而在那样的年代,爷爷能送给奶奶的,除了这偶然的他羞于说出口的两块银元,还有什么?
奶奶便将银元珍藏起来,她等着爷爷真正有时间,也有闲钱的时候给她去打制成项链。
只是爷爷一生也没有稍停下来,直到1995年冬天,爷爷被晚期肺癌带走。爷爷走后,奶奶老得异常的快,身体也不大好。有一次奶奶病了,非要父亲将两块银元去打成项链给她戴不可。其实姑姑早已给奶奶买了金项链。但是奶奶坚持。父亲只好依奶奶的。可是谁知道那两块奶奶抚摸了很多年的银元是假的,根本不能打成项链。
奶奶还坐在葡萄架下,眯缝着眼睛,更紧地攥着那两枚银元。她迷梦般地说:“银元是假的,你爷爷的心可是真的!”
奶奶一年一年地像老牛反刍—样咀嚼着爷爷的爱,她性情里的那些棱棱角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她不停地向我絮叨:“你爷爷哄了我一辈子,那一次,我怎么就不能依他一回呢?他那一次明明是想我低一次头的啊!唉,如果他现在还在的话,我会反过来哄他的。他受了一辈子的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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