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高中同学聚会。金川火锅城，热气缭绕，欢声、嚷声，觥筹声，像锅里沸滚的汤泡，在饭厅的每个角落里咕噜直冒。人生似乎总是特别漫长，蓦然回首，却又如一指轻弹。厚重的时光，也因重逢而变得薄而透亮，仿佛只轻的一拨，就能撩开十年前那些五彩斑斓的往事。

　　艳儿起身，把烫好的鸭肠一一夹到大家的碗里。轮到攸竹时，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攸竹，你还记得三只腿吗？”

　　“是孙老师的那个混账儿子吧？”旁边的一位擦擦嘴说。

　　“可不是，听说前些日子刚死，因为过量吸毒。”艳儿皱着眉头，把鸭肠夹进了攸竹的碗里，随即又捅了捅她，笑着对大家说，“不过，以前追求咱攸竹倒还真见几分痴心哩。”

　　众人一阵哄笑。

　　攸竹不语，端起酒杯，看着眼前氤氲升腾的热气。是啊，有谁会为一个恶棍的死而扼腕叹息呢，若配以爱情，那简直就是天方笑谈。

　　三只腿，真名叫孙海峰，因六岁时的一次意外而摔断了左腿。由于身残，父母便过多地宠爱，使得他自小就霸气十足。入学后，更是拉帮结派，聚赌群殴，成天带着一帮小混混横行校园，拄着单拐却行走如飞，利落得像一头戾鹰。学生们都很怕他，暗地里叫他“三只腿”。所幸，孙海峰还有个教语文的父亲，大约是秉承了先天的学识因子和后天的耳濡目染，他毫不费力地升入了初中，又歪打正着地考上了父亲所任教的镇高中。

　　攸竹是在为准备元旦活动的一次舞蹈排练中，认识孙海峰的。那时，孙海峰已经升到高二，而攸竹正是孙老师班上的一名高一学生，任班长。

　　眼看元旦演出的时间已迫在眉睫，那天，班里几名跳舞的女生决定留在学校，利用晚休时间加紧排练。艳儿说，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晚了可以挤在她的小木床上，又暖和，还能聊闺情，多惬意！

　　天色渐渐淡下来，暮色四合，笼罩了整个冬日的校园。操场内的几株万年青也由葱绿变为暗绿，直至在浑黄的宣纸上染出几团浓墨似的小树影。远远的，高一、３班的教室里还烛光闪烁，正值韶华的女生们，如一朵朵开在天空的云朵，挥手舞袖间，轻盈飘逸。

　　一阵寒风突然把门给推开了，孙海峰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地跳了进来。教室里的气氛陡然凝住，几个女生悄悄使了使眼色，假托上厕所赶紧溜了出去。攸竹迟了一步，等她回座位去收拾书包时，孙海峰已大步跨过来，横坐在她的课桌对面。

　　“噢，林攸竹？”他翻起了她的作文本，扬了扬眉毛，“原来，你就是我爸的得意弟子？”

　　攸竹不敢动弹，在板凳上僵硬地坐着，三只腿的恶名，此时正像窗外微冷的晚风，令她有些寒颤。

　　“童年何处去了呢？只剩下积雪里躲藏的大白菜，还在偷看我怅然的表情……”孙海峰歪起脑袋，一字一顿地念起来，“恩，写得还不错嘛，难怪我爸经常表扬你。”

　　攸竹绷着一张脸，干涩说：“那些都是胡编的，请你把它还给我吧。”

　　孙海峰不理她，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又接着往下读，“春天，我把小脚丫荡在溪水里，洗得像雪花一般光亮；夏天，我便要赤着脚，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脚印……”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她。柔和的烛光里，十六岁左右的攸竹，看起来很清瘦，上身穿一件深蓝色的棉服，齐耳短发，清秀的五官，像一枚春天的绿叶。

　　“真羡慕你。”他缓缓地说，不禁把本子往烛火的光亮处再凑近些，又轻轻读道，“秋天，我还要生出一对金色的翅膀，那漫天旋舞的枯黄就是我划下的生命轨迹……”他忽然顿住了，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面无血色，一双眼睛紧紧地瞪着作文本。

　　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攸竹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课桌上的那一豆残烛，真担心它会猛地怒烧起来。

　　过了一会儿，孙海峰却把本子轻轻地放回原处，看着攸竹，喃喃说：“你有金色的翅膀，真好！”他似乎竟有些颓然，轻声一叹，动了动嘴唇，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一扭身，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天晚上，艳儿的小木床一直闹到凌晨两点，唯独攸竹一个人愁眉紧锁，不安地想她的心事。

　　女孩子的心总是很敏感的，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能被她透明的心儿照出来。从那以后，攸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仿佛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她。可是猛一回头，那眼睛又像疾风般闪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很快到了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最末一天上午是考数学。那天，她早早就把卷子做完了，扭头去看窗外，操场上正下着浓浓大雾，依稀只见篮球桩模糊而湿湿的影子。正在这时，一个男生的歌声忽然从雾气里飞了出来，声音细腻而富有磁性，深情里又带着无可宣泄的温柔。歌声愈来愈大，最后径直朝攸竹座位的窗口处飘来。教室里出现了一阵小骚动，监考老师把头探出去，大声喝道：“孙海峰，现在是考试，不能唱歌！”歌声并没有因此而止住，它停在她的窗口，直到把整首歌全部唱完。

　　攸竹把脸埋进了卷子，她觉得羞愧极了，仿佛四周满是老师和同学们的轻蔑眼光，像锋利的刀子割在心里。所以，当铃声一响，她便飞也似地逃出了教室。

　　“攸竹，等等我！”是艳儿在背后追上了她，“班主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另外，这是三只腿让我交给你的。”艳儿飞快地朝她怀里塞了一封信。

　　回家的路很漫长，枯草杂乱交错地铺在小路上，听着攸竹沉重的脚步声。班主任的话在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攸竹，你是一班之长，得起模范作用啊。有同学反映，你正在和坏学生谈恋爱，希望这只是谣言那！”攸竹闷着脸，一声不吭。她能说什么呢，书包里不是还藏着一纸罪证吗？可是，这能怪她吗？

　　时节已近深冬，小土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小麦苗，没有丛密的玉米林，也没有幽深的大树枝，她该躲到哪里去读孙海峰的这封信呢？她突然想起山坳下还有一小片竹林的，于是拔腿朝前方的林子奔去。

　　林子很幽静，她靠在一棵翠竹上，用双手颤颤抖抖地打开了那封信：“攸竹，我很难忘记那晚的烛光……您的作文写得很棒，真的……我知道，我是一个坏学生……但是，攸竹，请给我一对金色的翅膀吧，我是真的喜欢您……”攸竹没敢再读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孙海峰的文笔很优美，书写也遒劲有力，就连先前的歌也唱得字字情深，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攸竹是在中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下长大的孩子，母亲常常拿邻村的小惠因早恋而荒废学业的例子来警告她；更何况，孙海峰已劣迹斑斑，臭名昭着；而最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还悬着半只左腿！

　　她胆战心惊地，不知如何处置这封信，埋了吧，恐有朝一日，风雨让它现出原形；撕了吧，又担心某个好事者将它拼凑还魂。思前想后，干脆带回了家，趁父母不在的时候，于灶膛里付之一炬了。

　　孙海峰并不知道攸竹的心思。所以，当新学期一开学，他便把蓄积了一个寒假的春水，化作雪片似的情书，纷纷向她飞去，而艳儿则成了重要的递信人。

　　第一次，攸竹把信退了回去；第二次，她一个人偷着把信扔进了厕所；第三次，她干脆一接到信后，就立即撕得粉碎。她怎能不生气呢？因为孙海峰，林攸竹成了全校的名人，与“早恋”挂了钩，在十几年原本平静而洁白的日子里，抹上了黑黑的一笔。她含着一种近乎复仇的情绪，面对厚厚的书信，发明了很多种不同的撕法：有时只简单地分为两半，有时叠来复去的撕成若干小块，有时就用剪刀把它剪成小雪花，在课桌上垒成高高的小山堆。而每每这时，孙海峰必定拄着单拐，伫立在她的教室外，透过窗口，默默地看，任心也碎成小雪花，在无声的心里漫天飘落，再默默地悬着半只左腿，一瘸一拐地离开。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攸竹念高二的上学期。

　　一天下午，她独自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野菊花已经开满了山坡，随风飘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忍不住满心欢喜，她把书包从肩头滑下来，放至土边，蹲身下去采那斜坡上的小菊儿。正在这时，孙海峰突然从斜坡的背后跳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攸竹吃了一惊，手里的野菊花顿时散落在地。她赶忙侧身抓起书包，倒退一步，下意识往四野望去，眼前只是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和空旷的黄土地，哪里还有其他人的影子。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顿时向她袭来！

　　“攸竹！”孙海峰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不要怕，攸竹！”他站定在离她三步远的土凹里，卸下了一贯的暴戾，满脸颓然，像一匹受伤的狼。

　　“攸竹，不要怕。”他的眼里写满了忧伤，“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撕我的信？又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攸竹紧紧地抓着书包，惊悚地看着那悬空的半截左腿。

　　“我知道，我抽烟、赌博、打人……”他的表情扭曲起来，挣扎良久，又艰难地说，“而且还是一个废人。”

　　攸竹仍然抓紧了书包，没有说话。

　　孙海峰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那是一双明澈的眸子，清秀的脸，宛如一枚春天的绿叶。“攸竹，请给我一对金色的翅膀吧，秋天里，漫天的枯黄，是我划下的生命轨迹。”他恍若吟诗般，缓缓地，不禁向她靠近了一步。攸竹顿时犹如惊弓之鸟，朝旁侧的土坡迅即闪去。孙海峰见状，立即敏捷地追上她，再次疾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攸竹终于忍不住地大吼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求你别再给我写信了！我到学校是来读书的，不是为了谈恋爱！”她的眼泪骤然漫出了眼眶，她说不清，那到底是对孙海峰的厌恶、愤怒，还是因被老师和同学误解了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