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母亲说:我外袓父是个地主。母亲后家四个舅舅中惟八舅爷与我家最投缘,对我家的接济也最多。我们叫他八爷是随乡里人对他的称呼。“八爷”这两个字,在烂泥沟方圆几十里内都叫得响当当的。
八爷从小放牛,没读过一天书,只认得的“苏焕荣”三个字,都是于他父亲去逝后常独自去坟山抚着新刻的墓碑,用指头蘸着泪水在孝子名列中一笔一划地随着凹下的石纹划了很多次才宰记在心里的;那时八爷才六岁。十年后,八爷的生母也相继去世,刚过完大年,大舅爷便以“长况代父”的资格提出分家,将黄土山老屋基四周的四十多亩好水田和三十多亩好土以及整座柴山、三头大水牛、一座碾米房与三舅爷、六舅爷均分了(七姨娘和我妈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自然没份);只将离黄土山老屋三里外的烂泥沟分给了八爷。还好,幸而还答应供八爷吃一年的谷子。烂泥沟就三间让长年王大叔父女看守菜地住的破草房,半壁柴山和六、七亩瘦土。八爷晓得:自己是小妈生的,从名分上较他大哥、三哥、六哥都矮了一截,争不赢的。但他死死地记住了自己“苏焕荣”三个响当当的名字。他问过乡里的一个穷秀才,“焕”字就是“新解,光亮照耀”的意思,“荣”就是指“繁荣,光荣”只要自已勤奋,一切都会光光鲜解地繁荣富裕起来的,怕个逑。搬家那天,八爷最后进了次牛栏,看着相处惯了的三头大水牛站在幽暗的牛圈里含情脉脉泪眼汪汪地瞧着自己,仿佛也晓得八爷要离家似的“哞哞哞”一阵叫唤,八爷赶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一扭头出了牛圈。他不是舍不得家,是舍不得三头从小相处惯了的又懂事又重情的牛。
到了烂泥沟见王大叔和他女儿已收拾好衣物,准备办完交接后就离开院子,说不帮人了,要回老家去。王大叔五十出头,当过壮丁,会使鸟枪,壮实的身体和日晒雨淋得黧黑的脸面看上去像座铁塔,是远近闻名的庄稼好把式。女儿个儿高挑,从正面看,黑红脸堂上浓眉长眼阔嘴摆布的大方硬朗郎,从背后看,长长的独辫乌黑油亮,蛮腰圆臀长腿很是受看;因说话声音大嗓子尖又爱唱山歌,被乡里人取了个怪怪的绰号____唢呐。唢呐与八爷同岁,比八爷大三个月,刚满十六不久。唢呐从小在山上打猪草时每见八爷骑在牛背上吹着口哨走来就暗中心疼八爷。八爷身板单薄,长的眉清目秀,八爷吹的山歌调唢呐爱听。无依无靠的八爷见状当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策,说:
“大叔晓得我们分家的事不?”
“晓得。”
“大叔要是不嫌弃小辈,我们就当成一家人过。你当我叔------”又指了指身旁怔怔看着自已的唢呐“她做我妹。”说时,用手在天空随意一划,意识中圈进了院门口这六、七亩坡地和屋后半壁柴山及三间草房,意即从此属于共同的财产。
“岂敢岂敢!我们当长年的,凭什么?”王大叔弓着熊腰满面通红,只顾搓着自己粗糙似青冈皮的一双大手。
八爷不容分说,态度反而更坚决地说“以后,庄稼上的事我听你的。你说咋个做我就咋个做。”八爷瞅了眼唢呐,脸色羞赧,伸手拽住唢呐已捆好的破棉被,一副可怜兮兮不让走人的样子,一下就让唢呐眼红了,心也在跳,也让王大叔一时设没有了主张。
唢呐瞟了眼她父亲,不等父亲说话,就朝矮自已半寸许的八爷轻轻点头,说:“我大点,我当你姐哈------”向来说话大嗓门惯了的唢呐,说这几个字的声音却很小,很柔气。
王大叔狠狠地剜了唢呐一眼,又看看孤苦伶仃个儿清瘦的八爷,不由长叹了一声说:“家是你的。我和女儿算邦你。”
“不分那些王大叔。土地年年都会长麦子长青菜罗卜,用不尽的,大家做活大家有吃。”说着就向王大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大叔赶忙上前止住八爷的礼行,护住八爷单薄的双肩,不知说什么好。
唢呐受了感动,长眼一弯,已充满了水色。
就这样,八爷留住了本来要回老家去的王大叔父女俩。
晚饭后,唢呐晓得父亲要同八爷商量农事,抹净饭桌挑亮了油灯就去灶房里煮猪食。
王大叔吧嗒了半天烟袋才思衬着说。“只光种菜,一个人足够,其他劳力就白费了,还得要卖菜、卖柴才买得到谷子吃。一年到头剩不下什么,顶多喂得肥几头猪儿。要是把院门前田塆里七块水田跟你姐夫杨五爷租下来,就有奔头了。”
“那就租。”
“再是你姐夫家,也要交压金的。起码得二十个大洋。还得租牛,买谷种,买菜仔枯肥田--------”
“----------”八爷惴度着他母亲临终前只留给他的十个大洋,皱着眉没吭声。
唢呐在灶房里支愣着耳朵将他俩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心一热就跨进堂屋说:“我看行。可以卖掉圈里的两头猪噻,还不够,我就-------”说着跩开大脚咚咚咚去了房间,从她母亲遗留下的一只小木匣里取出一对錾花银手镯,当一声扔在桌上,“这就够了噻。”
“这是你母留给你的嫁奁。”王大叔自言自语地说。心里一征,想:狗日野丫头,心里想啥?
“吃饭要紧,啥嫁奁不嫁奁的,还早------”瞟了八爷一眼,已红透了脸腮。
见女儿也如此热心爽直,王大叔猛吸了一口旱烟,想说啥,又没说出,拿眼睛瞟了八爷一下,神情有点像做了次贼似的,埋头无语。
“唢呐姐!-------”八爷想说啥,也没说出,只是努力地挺挺胸,仿佛自已在瞬间已长高了一寸,看样子唢呐是比自已稍大一点点,想起平常听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的话来,又挺挺胸说:“那------王叔过两天就同我去找杨五爷租田租牛。”
王大叔这才长长地吐了口白烟,明明白白地点点头。
杨五爷就住在烂泥沟山坡顶上的一片松林里,如果唢呐站在屋后大声呼喊,杨五爷家人也能听到。租到水田和耕牛的这一天,八爷感觉揣在怀里的契约仿佛是块火炭,散发出缕缕暖意,想尽快回家将租到水田和牛的契约拿给唢呐看,牵着牛兴冲冲走在前面;王大叔背着手默默地走在牛后,心里盘算着庄稼上的事。还未到家,隔着屋后一片竹林,就听见唢呐的山歌娇滴滴地穿越过密密的竹林飘了过来:
十七十八年家,小妹哟
你在房中挑花绣朵绣花哟鞋
一阵狂风吹得怪
不知个老表捎信哟来
八爷听得真切,顾不得礼行,一冲动将牵牛绳抛跟王大叔就跑进竹林------唢呐住的房间正好开了扇窗户,见八爷疾步跑来停了唱歌,隔着窗棂问:“牛喃?”
“牛。牛你爹牵着。”
唢呐长眼一弯,水色顿起,鼓鼓勇气说:“是我爹,也是你爹噻------”因为心慌脸热旋即转过脸去,离开了窗口。
八爷等不及转过墙角再进屋,灵猴般越窗跳进房里,掏出租契递给唢呐,大大咧咧说了句:“这些重要东西,今后就交你保管。”
唢呐飞快地接过租契,又认不得字,只见是一张写有黑字和捺了红手印的皮纸,便将租契宝似的贴在自已鼓胀的胸乳上,双目微闭,竟有了一种让八爷心荡神驰的女人韵味在脸上慢慢化开------八爷从未这么近的看过唢呐的胸部,盯住唢呐一起一伏的胸乳就出神了。
“看啥看,快去拴牛噻。看你那痴相-------”伸出右手食指在八爷脸上轻轻地凿了一下。
半月后,寂静的烂泥沟在谁也未曾察觉的寒冷中有了响动:一早,白蒙蒙的雾霭还锁住山壑,浓得像牛奶似的在山间里慢慢流淌,水田表面还结着层薄冰,像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八爷已杠着铁犁高高地挽起裤腿在田塆里破冰犁田,从小放牛使牛娴熟的八爷吹起的嘹亮口哨响彻田塆,高大壮实的黑牯牛默默听着八爷吹的山歌调,乖乖地拉着雪亮的铧犁翻开板结的泥土,一沟一垄的新土散发出微温的肥沃腥气;唢呐在田埂的土坎上一边用镰刀寻撬着猪草(因卖掉两头肥猪后,将租田租牛后剩余的钱又赶紧买进两头架子猪),一边瞅着八爷犁开的田垅,一旦发现八爷犁出的黄鳝泥鳅就“呀呀”的发出尖叫提醒八爷,八爷熟练地将其擒住扔到田边时,唢呐便哈哈大笑着将它们装进芭篓,晚上用菜油煎了给父亲与八爷下烧酒,一根飘来飞去的大辫子便撩暖了八爷的心,口哨也吹得更悠杨动听了;王大叔在院内的一畴菜浦内精心地洒播菜种,为了防寒,洒上柴灰后又铺上了一层干松的稻草,想着春菜上市的景况和野丫头的心事,又想着下午杠着火药枪去守候那两只偷吃庄稼的野猪,一定会十拿九稳,不由喜上眉梢------。
每天黄昏前,三间重新泥过墙壁裂缝又翻新了稻草顶的草房,以及新搭建起来的草房牛舍,像一组温馨的城堡,用袅袅的炊烟描写着家园的温馨;唢呐已做好了晚饭,煎香了洒上花椒面辣椒面的油煎盘龙黄鳝,掌上了油灯,便站在屋檐下放开嗓音呼唤还舍不得放下手中活的父亲与八爷:“吃饭喽____吃饭喽____”
几年来天天如此:清脆的带着铜质的女高音真像只吹响的唢呐,高亢的音调沿着山湾、绕过山坳,传得老远老远,一两里路都听得见。也让坡顶的七姨娘听得心头划过一丝暖暖的意念,明白了在烂泥沟已经发生的演变和不久将来的八爷的婚事。
母亲说:真的是“女大三,抱金砖”。竟管唢呐比八爷只大三个月,脾气也急躁,做啥也风风火火的,却很懂得疼八爷。八爷娶唢呐当婆娘的那天,只听得唢呐火辣辣的女高音在院里招呼乡邻来贺喜的客人们喝酒吃肉,把整个院子都掀的沸腾了似的。母亲还说:结亲时八爷已将三间旧草房拆掉,建起一排五间的明明亮亮的青瓦白墙屋基,还买下了杨五爷租给他的那条壮实的大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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