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了。某年夏。江南某县。一个真实的故事。
夜深了,雨下个不停。一辆北京吉普浑身带着泥水,从乡下疲惫地回到了县委大院,车子里钻出了一个身穿雨衣的小老头,踩着满地的雨水,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简陋会议室。大家见状,都站了起来。党办主任急忙上前,接过小老头脱下的雨衣,并轻声道:马书记,按您的指示,县委县政府领导和有关部门一把手基本都到了,您可以开会了。小老头嗯了一声,扫了一眼会场,然后摆了一下手,示意让大家坐下,自己却站着,脸色铁青。大家知道这小老头今天又要发火了,原本叽叽喳喳谈笑风生会议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地下掉根针绝对能听得到。
别看这小老头不起眼,个子不高,身体干瘪,脸膛黝黑,可他那一双小眼却炯炯有神,尤其是训起人来眼睛会冒火,烧得你无处躲藏。抗战期间,在一次抗击日寇肉搏中,他的肠子都被挑出来了,摔出一丈远。他愣是一声没吭,把父母给的东西又塞了回去。扎紧绷带后,随着一声怒吼,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发疯似地冲向侧面的一个鬼子,一刺刀来了一个透心凉。连挑数个鬼子,浑身是血的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野战医院三天三夜了。荣立一等功的他,也因此得了一个绰号:“拼命马郎”。后来他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战功卓着。按照他的资历,做个市委书记也绰绰有余了,只可惜是工农干部出身,文化不高,脾气又坏,人长得又困难,没有伯乐相中他,几十年了,老是在“处级”领导岗位上打转转。眼看自己快要离休了,今年又遇上50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全县多处险情告急,他的脸色不铁青才怪呢。
良久,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水利局长为什么没有来?”水利局一位副局长站了起来,吞吞吐吐地结结巴巴地回话:“王,王局长身体不舒服,我,我是替他来开紧急会议的”。“啪”地一声,小老头的巴掌拍到桌面上,骂道:“什么身体不舒服!我已经接到报告了,他是喝酒喝多了吧,混账东西!都什么时候了,前方在日夜抗洪抢险,他却在后方享受。要是在战场上,我一定把他枪毙了。”说完,指着组织部长厚道:“你不要开会了,现在就去核实情况,如属实,就地免职。”后话就不用说了,那位水利局长撞到“拼命马郎”的枪口上了,一竿子撸到底了,还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通报全县。
紧急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一点多,他不仅通报了当前抗洪的严峻形势,还把个别部门的头头骂的狗血喷头。临了,还下了一道死命令,包片的负责人一律不得回县城就宿,洪水什么时候撤退了,老百姓什么时候安置好了,你们才可以松一口气。玩忽职守者,一律就地免职。我免不了的,上报地委批准。这老头真是急了,把洪水下降到安全水位以下,说成了“撤退了”,用词虽然不当,但战场上的军事术语用在这儿,更显老八路的范儿。
会议室又安静下来了,小老头显得很疲倦,趴在会议桌上打起盹来。党办主任见状,悄悄地将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不敢惊动。他最了解这位书记,发过火后,最好别惹他,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再说了,书记已经十多天没回家了,几乎没有睡一个好觉,太累了,不打搅他是上策。
这个小县城依山旁水,风景秀丽,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人民生活也很富足。可在那个年代一贫如洗,城不像城,路不像路,几乎没有高楼大厦。无独有偶,县邮电局却又一幢有模有样的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却是鹤立鸡群了。这幢“大跃进”时代的产物,可是个稀罕物,砖木结构,古朴典雅。后来荡然无存了,被现代化大厦取代了,那是后话。
那时电信十分落后,座机是最老式的磁石电话,得用手动摇吧,转几圈后呼叫总机,然后由话务员人工转接,很麻烦。要是线路忙,你就是有再急事也没办法。改革开放后,磁石电话变成了程控,由“准电子”交换机转接对方电话,这又叫半自动电话。再后来,就是大家都在用的自动拨号电话了,移动电话更是日新月异。
那时,女孩子要是能分配到邮电局当一个话务员,犹如当上空姐一样兴奋。不过,干久了,十分枯燥,还会落一身“坐病”,浑身不自在。这不,做了五六年话务员的美女莎莎,今晚又转上夜班了,浑身没劲,抑郁得很。夜班又分:大夜班和小夜班,也就是上半夜和下半夜,每班都是一个人。她上的是大夜班,零点到上午八点。小县电话保有量不大,还不到500部。白天忙得够呛,十几个话务员手舞足蹈,对话不断。可到了夜晚,那就安宁多了,值个夜班,接不了几个电话,惬意得很,就是眼皮老打架。莎莎很郁闷,不为别的,又失恋了。她呆呆地望着交换机上的一排排插孔,就好像看到了一双双恐怖的眼睛,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鱼泡踩。她是要挖谁的眼睛呢,还不是那个负心郎。骂着骂着,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小憩起来。
夜,静极了,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交换机上发出了“嘟嘟嘟”的声音,插孔上的小铁牌子也同时掉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拿起话绳插头,熟练地接上线,有气无力地问道:“哪里啊,要哪里啊?”戴在头上的耳脉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同志,请你给我接一下莲花乡。”人家回话了,可正在这时她却打了一个大哈欠,一个字也没听清楚,等静下来,对方鸦雀无声。她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呀。深更半夜的,捣什么乱,没事回家睡觉去!”说完,拔下接线。不一会,电话又来了,她懒懒地接上线,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喂,喂,话务员同志,怎么掉线了,请你赶快给我接通莲花乡,我有急事。”她一听这沙哑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回应道:“什么破锣嗓子,话都说不清楚。我没听清楚,你到底要哪里?”那边似乎声音提高了:“我是县委,请你接莲花乡。这次听清楚了没有?怎么搞的,不能当话务员,就别在这儿干了。”她一听人家口气这么硬,也火冒三丈,开口道:“哟,县委就了不起啊,就可以训人呀,你当你是谁呀,天王老子呀……”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呢,那边真的发火了:“你这个话务员太不像话了,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态度怎么这么恶劣。今天不与你论理,请你马上给我接通莲花乡。”这莎莎平时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也很少与人争吵,今天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与用户动起了口角。但一听到对方说自己态度恶劣,气不打一处来,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态度恶劣怎么了,老娘今天就是不给你接,气死你,哪儿凉快你哪儿呆着去!”说完,拔下接线,漂亮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红的发紫,那是气的。过了好一阵子,那个铁牌牌再也没有点下来,话房又静了下来,只有自己粗粗的喘气声。
县委会议室,也就是临时的“县抗洪救灾指挥部”,突然骂声不绝于耳,一下子把正在会议桌上小憩的党办主任给惊醒了。他揉了揉眼,望着马书记,不惑地问:“马书记,又是谁把你惹火了,发这么大的脾气。”小老头眼睛睁的大大的,狠命地抽着烟,气愤地说:“这个话务员太不像话了,我要莲花乡有急事,她却无故把电话挂了,还口吐污言,称自己是老娘。”党办主任这下知道了书记发火的缘由,说自己再去接通莲花乡。可这小老头倔劲又上来了,命令道:“备车,去邮电局。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当我的老娘。”
没辙,党办主任冒雨陪同这小老头前往邮电局。
喊了半天门,门卫才有了回音:“谁呀?深更半夜干什么?”这邮电局可是要害部门,是公安部门重点保卫单位,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党办主任回道:“老师傅,我们是县委的,有事要找你们局长。”“大家都睡觉了,有事明天办,成不。”门卫显然是不想开门接待,这雨下的,出去还不感冒啊,于是应付道。“不行,开门,让你们局长来见我。”小老头发火了。门卫一听这口气,赶紧跑出来开了大门,把他们放了进来。当听了介绍后,赶紧打内部直线电话报告局长,说是县委书记亲自来检查工作来了。
那时邮电局还不是“条条”领导,属于“块块”领导,县管。家属生活区就在办公区后面,不一会儿,局长就赶了过来。一边寒暄,一边把马书记请到办公室。当得知话务员恶劣的服务态度情况时,一面检讨平时对职工的教育和管理工作没有做好,接受领导批评,一面赶紧打内线叫分管话务的副局长赶紧到办公室来。那位副局长很快过来了,并立马到话房了解情况。不一会儿,他又来到局长办公室,与局长耳语了几句。局长听了汇报,满脸愁云,还直搓手。小老头见状,不耐烦地说:“你们搞什么鬼,有话直说。”局长走到马书记身边,压低声音说:“马书记,您说的情况完全属实,责任全在话务员,她已经知道违反工作纪律了,也认错了。我们会严肃处理此事的,请您放心。时间也不早了,您工作又十分繁忙,还是请回去休息吧。”小老头耐心听完,然后说道:“既然认错了,还是好同志嘛。这样吧,我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这位话务员。”其实,他来的目的就是要看看是谁这样蛮横,要当面教训一顿,解解心头怒火,否则三天都消不了气。这老八路就是这个脾气,办什么事情很执着,不到黄河不死心。
“你们还等什么?”小老头不耐烦了。局长再三检讨,好言阻拦。可怒发冲冠的小老头根本不买账,自己往那小楼上跑,大家紧跟其后,拦也拦不住。小老头还真不知道话房在哪个房间,有三个房间的灯都亮着(其实话房共三间,系大通房),目标是不会错的。连推两个门,未果,第三个门推开了。一进门,看到那个美女话务员正襟危坐,看不到脸,就喊了一声:“你好啊,同志。”当那话务员转过身子时,四目相对,都愣住了。良久,那话务员先开口了:“爸,这么晚了,你还来看我?”小老头脸色铁青,在日光灯下更显得难看,简直就像阴曹地府来的。他不理睬女儿,指着那位副局长问:“是她吗?”副局长尴尬地点了点头,不知所措。“小兔崽子,敢给老子当老娘,混账东西。”女儿这下明白了,原来那沙哑的用户,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真是大水冲门关了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她战战兢兢地红着脸说:“爸,我刚才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把你的电话挂了。”小老头听女儿这么一说,气更大来,骂道:“混账东西,到现在还不认错。你平时就是这样对待用户的吗?简直无法无天了,想骂谁就骂谁啊。混蛋!”说完,他做了一个另在场人都没想到的举动,突然狠狠地给了女儿两个大嘴巴,把她打到交换机上,然后甩袖愤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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