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铺满地表了。
雪又融了。
这是第多少个初春了?
/叹/-【四牡驻步,归期何计】
随着几声尖锐的马嘶,颠簸的车子瞬间停了下来。
服了十几日车马,终于到了赵国都城邯郸。我坐在狭小的青雀车中,可以想象到外面的场景。就在刚才,透过帘子边缘的缝隙,我就看到了外面跪了一些人。
忽然,我感觉车子被压下,这时有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撩开车帘。
“公子,请下车。”帘子被撩开半边,一个衣着灰蓝布服的下人躬身在车子的一角。他低着头,没看过我,但我却感觉,他那双鼠一般的眸子一直都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从车中走出。忽然,一丝暖意浮上我的面颊,那是久违了的阳光啊!自从十几日前登上车子,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媚惑温柔的阳光了。我顺势眺望向碧蓝的天幕,那块苍旻澄澈得仿佛要滴下雨来。天空上还有几朵白绒绒的云花,乘着微风惬意地浮荡着。
无意识地,一声低沉的叹息从我口中幽幽滑出。
我面前是一条直路,通往富丽堂皇的王殿,路的两侧整整齐齐列了两排身着朝服的官员。他们悉数站在那里,有些在好奇地看我,像是审视一件玩物,更多的人的目光不知飘移向何处,只有极少部分人低着头,摆出谦卑的姿态。就在我的白鞋踏在地上的一刻,我无心地扫了一眼,才发现跪着的都是我带来的车夫和护卫。
风拨弄车角的流苏,吹动我雪白的袍带。
“白衣胜雪,若非颖国的姬鹤公子,谁人有此等风度!”一声豪爽的话语传来。就在话音落下时,两侧官员突然一齐俯身下拜,只见几个侍从蹈着碎步躬身尾随一位紫衣贵胄向我而来。我抬眼瞥了一下他那雍容华贵的紫色罗衫,就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一脸笑面,敞手相迎。
“这就是平阳君。”有随从向我耳语。
他走到我面前,展开双臂,像是迎接自家亲人,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就在他即将拉住我的手的瞬间,我忽然退却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平阳君。”
他抓空的手僵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见状他只是僵硬地笑笑,手顺势托住我参拜的长袖,“姬鹤公子何必如此拘礼。”说罢他趁势抓起我的手,同我走在刚刚为他铺开的红毯上,朝王殿而去。
路上,他一直都在阔论所谓两国交好的官话,对此我只是无心地应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平阳君到来后那些官员一直在盯着我,纵然他们都低着头,貌似恭敬,可我仍能从他们做作的微笑中读出些他们有意无意间所流露出的鄙夷、轻蔑与不屑。毕竟,将所有华丽的辞藻抹去之后,我不过是一个人质而已!
我知道,自从雪白的骏马停驻脚步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归程了。
入朝见过赵王,呈上盖好印信的国书,与王候心照不宣地谈过两国交好问题,再鸣奏鼓乐,举酒几樽,所谓的仪式也就结束了。于是,史官就可以记下:某年月日,颖国公子姬鹤入赵,赵发兵解颖国之围,颖予十城于赵,两国约盟。
所有的仪式都结束后,我被平阳君安排在王殿别苑的一个偏殿内,我的软禁生活自此开始。
我没有急于进殿休息,而是看到一个园林后,就像在故国一样随意地走过去。尽管这里的我身份已经变了,可毕竟两国目前还是友邦,那些仆侍对我不敢阻拦,他们仅仅是一步不落地尾随我,生怕有些变故。而我虽不适应这种被囚禁的感觉,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有对他们不加理会。
漫步园林,脚有些疲倦,我随意地坐在一座小亭的横栏上。这里的景致很美,美到叫人不禁想要永久地沉沦,可终究是太美了,美得那么像我故国的院舍,不觉间,一缕愁思攀上我的眉宇。
极目远眺遥远的苍空,一片,又一片,云卷云舒;亭子对面的假山,不时有几只燕雀栖落。瞧累了,索性将眼眸垂下,忽然,金红的色彩冲击我的眼睛——好多好多游鱼聚在我脚下。他们大概以为有人来了就有吃的了吧。向陪从要了些鱼食,我一点点向水面扬散。等了不久,吃过食的鱼都散了,像是很自由地散开了,可我一眼就看出,它们是无论如何也游不出那一潭环绕园林的死水的啊!大概它们和我是一样的,不过转而一想,或许我的命运还不如这些鱼儿。
此刻的世界静极了,死寂得让人生厌。可我不是喜欢安静吗?王殿上嘈杂迷乱的鼓乐喧嚣声令我烦躁,而此时的静又在搅动我难以沉寂的心。
“公子,天色晚了,您回去歇着吧。”一位随从说。
大概是我的狐疑在作祟,我就感觉他的口气像有些不耐烦。就在那一刻,我胸膛里猛然涌起一团怒火,连他也轻蔑我吗?我正欲发作,可是又找不到理由。他应该也是怕有些差池,或者这也是平阳君的意思,说到底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花园里招摇的。出于理智,我使那团怒气沉睡,况且我也知道自己应当自觉走入他们给我安排的牢笼,这也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在那个偏殿里,我可以获得最起码的自由,不必曝露于一双双走狗审视猎物的眼神。
想好了一切,我应了一声,随即将手中残留的鱼食一次都撒下去,我没留意它所激起的波纹,就只随着仆侍回到偏殿。
吱拉——
推开荒废已久的偏殿的门,顿时我心中漫过一种沙漠般的荒凉,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首眺望一眼北方:日已薄山,血染残霞,无根枯叶,飘落天涯。
/忆/-【聆风逐月,采雪折梅】
下令随从退守殿外,我独身一人踏进那漆红的门。
刚一进屋,满眼就被耀眼夺目的流光所充斥:方雕朱案,金帷赤幔,碧盏银壶,虎纹罗毯……我轻步踏上兰木椅,自斟一杯清茶,不加品咂就一饮而尽。案上盘中摆有果蔬甜品,看样子就叫人满口生津,我尝了一下,却感觉毫无味道。很快,掌灯人的手就叩响了门板。
外面夜色沉沉,屋内灯火闪动,暖色调的纱幔有种朦胧的美感,困意骤然浓烈起来,我起身朝里屋卧房走去。
掀开紫缎帘纱,我进入卧房。这里的光线非常柔和,打在身上也暖盈盈的,房间内还弥散着隐隐的芳香。我随意甩掉鞋子,朝床榻摇晃。忽然,一对白皙的柔足撞进我的眼帘,瞬间我如同被冷水泼走了倦意,我以为我眼花了,可我明知道在大殿上我没喝过太多酒水。定过神后,我开始确信那的确是一双细白柔软的脚,一双女孩子的赤裸的脚,柔弱地并拢在床的一侧。
我顺着那双脚向上望,青纱裙角,流纨腰束,桃花薄衣,进而半张若水的玉面浮现出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胸膛瞬间颤动过。她盘着云鬓,埋着头,双手拘谨地放在小腹前,两腿紧并地站在那里。
出乎我的意料,见我走进来后,她居然立刻跪了下去,“拜见公子。”我下意识地挥手叫她起身,心中闪烁着莫名——在这个地方,会对我如此拘礼的人可不多。
她站起身后仍旧低垂着头,带着狐疑,我踱步过去,最终停步在她面前。我迷蒙的眼睛终于看清,她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或许还更小。她身上只有一层淡粉的纱衣,如同薄如蝉翼的花瓣一样裹着她洁净皙白的身体。而她乍看起来就像是吐蕊欲放的花蕾。
“你是什么人?”我平静地问。
“奴婢是公子的侍寝。”她的声音小如蚊蚋,从她平缓的嗓音中,我似乎听到些许隐约的呜咽。
“哦?”我的眼光凌厉起来,像猎豹一样盯着她,口中的话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是平阳君派你来的?”
她怯生生地稍一抬头,立刻撞上我锐利冷绝的眸光,吓得她立马又埋下头去,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心中一块沉石落地,一切已经了然: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的方式……我的眉峰顿时爬满刚被埋下不久厌恶和愤懑。她的卑躬屈膝刹那间如同一个侵略者给一个失去了最后的安身之地的俘虏的嘲笑,而在看到她仍然摆出那种局促而畏惧我的姿态后,怒火更是冲破我的身体。没有考虑地,我的一只手霎时扯起她的领口,粗暴地将她按在墙上,她的云鬓就在撕扯的一瞬水流一般散开滑下。虽然我的身体孱弱,却也在那一刻充满力量,就觉得她轻得像一绢帛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手中的力道已然超越了我的极限。我等待着她的反抗,来给我机会发泄积压了十几日的怒气,而她却不曾有过反抗,任凭我的拨弄。她只是背倚着墙,抬起小脸,望着我的眼睛。刹那间,我的心脏又颤抖了一下。我本企图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什么,可就在她水色的眸子打在我的瞳孔上时,我所看到的只有无限的悲怆。四目相对着,我感觉那双眸子很深很深,那眼神像是畏惧,像是哀伤,像是无可奈何,还有一抹孤单,还有一丝苦楚,还有一点倔强,一点坚强。像是所有的感情冗杂在一起的,那眼神,居然让我不能自已地生出悲悯与哀怜而又无法抗拒。
那一刻,我有种错觉——她和我是一样的,或者,不是错觉呢——她的眼里没有泪,而她整个眼眶却是湿润的,这种眼神,和我的,不是一样么?
轻轻地,缓缓地,我疏开手指,被扯开的纱衣一瞬间滑下半边。她没敢将衣角扯起,只是羞怯而胆颤地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再度埋下头去。我可以看到她那微擎的锁骨同她那惨白的胸口正在上下起伏,不久,那里逐渐浮出几缕淡淡的血丝。
我坐到床榻上,努力将眼睛错开她的方向。我知道,她是平阳君派来的细作,和门外那些随从一样,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这样的人质又可以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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