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老故事。
很清楚的记得那年我九岁。我家有一个老邻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大人小孩都叫她高姐。
高姐说话很大声,笑声特别响亮。很远的地方,还没看见人影,听到咯咯咯咯的笑声,就知道是高姐来了。高姐肯给人帮忙,谁家有事,招呼一声,她都会很爽快地答应。有许多鸡鸡鸭鸭的小事,不喊,也给人不声不响地做了。
高姐一个人住在一个小木屋里,弄不清她为什么没其他亲人。她曾是一个地主家的媳妇,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谁也不去提起。虽然很少有人单独到她小屋里去,但大家在一起,口无遮拦,心也无遮拦。
高姐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
高姐在生产队专管喂猪的事。喂猪的活又脏又苦又累,别人都不爱干,但高姐很乐意。
那时候最喜欢开会,一开会就要斗争‘五类分子’,把人往死里整。
不知道高姐算不算‘五类分子’,谁也说不清,也没有谁想去说清。
后来又流行背语录。有一次高姐上台了,她竟一口气背了二十几条语录,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以后每一次开会,高姐都积极主动地上台,而且背的数量一次比一次多。
这真是一个奇迹。
有一天,我上茅房,我哥占了位子,我就跑去上高姐家的茅房。但我一进去就吓得屎都拉不出来了。我惊恐地唤过高姐,天啊,你怎么把X选撕了擦屁股啊?
高姐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茅房里,俯下身子就在粪坑里用手掏。
我不认识字啊,我有罪啊,我不是人啊,高姐一边使劲地打自己的脸,一边朝我磕头。
你要救我啊,兄弟。高姐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噔噔噔噔跑回了家。
一会儿,高姐跟过来了。她手里端了满满一木盆米。躲在屋里,我听到高姐咯咯咯很大的笑声,高姐又和我母亲很大声地说话,西儿喜欢吃糯米食的,就给他煎粑粑吃吧。
那时候没有饭吃,一盆糯米是很金贵的东西,母亲坚决不要。高姐说,我又不吃糯米食,放那儿也虫蛀了。
第二天,我发现高姐眼睛浮肿,精神很萎靡,好像生病了的样子。
下午开会,高姐自告奋勇上台背语录。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大的木舞台,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背起了语录,她搜肠刮肚地把一些只记得两三个字的语录也尽量背两三个字。末了,她嗫嗫地说,我还从头背一遍吧。
因为高姐不是第一次上台了,大队干部也不再觉得稀奇,就淡淡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高姐在台上呆了两分钟,讪笑了一下,就弯着腰,焉焉地退到台下去了。
好像从那天起吧,高姐病了,是因为好久好久没听到她的笑声才突然知道她病了的。高姐一病就病了好久好久,好久后的一天,高姐便无声无息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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