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的脸微微抽搐,眼睛的光明明灭灭,像是那里面有了深度。
最近又时常想起那个久未想起的犯人了。
不会是无来由的。大概是因为上个礼拜拿到的体检报告吧?那X光照片里出现了异状。是肝脏的事,很小的阴影,医生说它大小有如玉米粒,我怎么觉得它更像一枚子弹。
我想,我是因为先想到了死,之后才会一再记起那个多年前已经“就刑”了的犯人。
我记得他供证说,自己在八年前强奸了一个女孩。
“那是我第一次犯罪。”
“犯罪”这个词听着有点怪。我们查过了,根据档案资料,那时他涉嫌盗窃,被捕后拒不认罪,还声称自己当时是在帮着抓贼,结果被拘禁了好几天。后来真正作案的窃贼意外落网,他才得以释放。照他说的,岂不是他在被释放的当天晚上,就去犯下一宗强奸案?
但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犯案累累,那些年来手上沾的不是钱就是血,背上还搭着几条人命。这些记录在案的,他都直认不讳,作供时神色冷淡,甚至有几次从鼻子里喷出嗤笑的声音,仿佛那些都是他的杰作,是一个像他那样的歹徒该留下的事迹。
那时我年轻,执笔抄下他的供词时,觉得自己的骨髄都逐寸变冷了,血却是沸腾的,得紧紧咬住牙关去抑制自己的怒气。
就凭他认下的那些罪行,这人肯定难逃死判。我只恨不得自己就是以后要给他执行枪决的人。就一枪!让这世界痛痛快快。
但他却主动供出了一桩强奸案。性侵犯?这在他干下的那些血迹斑斑的案子中,说来有点无关痛痒,但只有在说到这案子时,他脸上的表情才明显出现了变化,声音也是,有点抖,像有那么点迟疑,有那么点不敢确定。我盯住他看,竟发觉犯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睛的光明明灭灭,像是那里面有了深度。
他说他那时年轻。很年轻,只身到这城里,没呆上多久便走到了穷途。最初只想弄点钱糊口,一个人茫无目的地信步乱走,傍晚时走到城市边上,看到一栋像是被周围的民房隔离了的房子。房子不新不旧,半垂的窗帘淡淡地染着光晕。他左右打量,就算是个新手,也能马上判断出来那是个绝佳的下手地点。于是他粗着胆子翻了墙窜到后院,躲在一丛树影中等待时机。
就是那时候他看见了女孩一个人在房子里跳舞。隔着一点草地,隔着些摇曳的叶影,隔着窗玻璃,玻璃上的蛛网,网上的蜘蛛。窗里的女孩看着有点远,白裙子荷叶般旋开,像是一轮荡漾在深井里的月亮。他怔忡在那儿,觉得那情景说不出来的美,也不知美在女孩的舞姿抑或别的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女孩跳的是什么舞。反正明明是没听见音乐的,他却觉得自己“看见”音乐了。
那晚他没有下手,独自在树影和夜寒中呆了许久。以后两个月里日子难熬,他也一直没有下手。只是有几回觉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在傍晚与黑夜交接的时刻,又溜到那院子里偷看女孩。女孩总是在的,尽管未必在跳舞,却总会在那一扇窗内,身影若隐若现,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记得他说,有几次饥寒交迫,他看着窗内朦胧的人与舞,竟看得一脸是泪。
至于施暴的过程,他的交代也相当清楚。那天离开拘留所后,他又回到院子里,不等女孩把舞跳完,便撬开另一扇窗门,从背后一把抱住……这当然不是真的。我们第二天到他供述的地点调查过了,那里是一小片荒地,根本没有房子。倒是野草丛中有一口虚掩的老井,根据附近的居民说,十余年前井里捞出过一具女尸。
我和同事们估摸着犯人杜撰这么个故事,大概是想装疯逃刑,也可能仅仅是想耍一耍我们。毕竟事情太过荒诞又毫无凭据,考虑到它可能造成的负面效果,我们商议过后,决定把这“强奸罪行”从中销掉。
那档案里确实没了这事情的痕迹,犯人也已经死去。倒不是死于枪决,而是在下判的半个月前死于癌。我看过那张X光照片,肝脏上星星点点,看似百孔千疮,像是早已经历过许多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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