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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红尘虚设

时间:2010-07-19 20:24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伤雨 点击:
夜风裹挟着蒿草与桂子的气味拂过我的脸庞,掠来微微的寒意。我披散在脑后乌黑的发丝在月光下肆意飘动,影影绰绰,似刀剑交织的痕迹。鸟雀划过皎洁的圆月,在桂香中留下凄凉的鸣声。飞过的痕迹,有如弯刀,割裂玉盘和那月华如霜。繁华的临安城车水马龙,清冷

  夜风裹挟着蒿草与桂子的气味拂过我的脸庞,掠来微微的寒意。我披散在脑后乌黑的发丝在月光下肆意飘动,影影绰绰,似刀剑交织的痕迹。鸟雀划过皎洁的圆月,在桂香中留下凄凉的鸣声。飞过的痕迹,有如弯刀,割裂玉盘和那月华如霜。繁华的临安城车水马龙,清冷的月光洒满了大街小巷。又是一度月圆,又是中秋节。月下的临安,沉静而热闹。夜空中烟花朵朵绽放,争先恐后地炸裂,飞舞,那么繁盛,那么绚丽。升腾起烟雾四散。模糊了我的视线,缥缈了我的回忆。
  
  二十年前的中秋,临安城也应是此般景象。而在秦淮河畔的村庄,那个空旷的院落中的枣树下,母亲憔悴地仰望夜空的样子,依然在我脑海中清晰可见。圆月在她的泪光中破碎。母亲泣不成声。那夜,与父亲同去赶考的邻人名落孙山,带回消息说父亲高中状元。母亲甚是惊喜。然而那人又说,父亲做了皇上的驸马。母亲霎时惊呆。月光仿佛顿时冰凉。我看见母亲竟有些微微发抖。那人离开后,母亲瘫坐在了枣树下。像是山塌。有如死水般的宁静与凄凉从枝桠间的罅隙中倾泻而下,落在母亲眼眶中的黑色潮水里,渐渐就浸湿了母亲僵硬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母亲那么无助地哭泣。
  
  年幼的我和姐姐尚不知驸马何义,对于母亲的哭泣,不知所措。踯躅片刻,坐在树下的姐姐抬起头问母亲,娘,爹说过他若高中状元,便会把我们都接去,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整日无忧无虑的。你为什么哭呢?我亦抬头说道,娘,爹都当上驸马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年幼的我不知此话重量,随口而出,无力地飘飞,却狠狠地刺伤了母亲本就布满疮痍的心口。
  
  母亲眉头紧锁。如今的我仿佛看见那时母亲的心口在滴血。有如落日老在黄昏尽头,撒起的灿烂红霞。鲜血流入秦淮河,流过寂静的田野,流过帝王之风犹存的建康城,横亘过灿烂的韶光,横亘过那些相依为命,举案齐眉的时光,终于在帝室,在红尘中的流金地域,枯竭。
  
  听说过太多刹那即永恒的传说,亦听说过太多咫尺即天涯的故事。原本以为,单纯地以为,所有事情都会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沿着预定的轨迹前行。却未曾想到,那些神秘的图腾,那些温暖的话语,那些说过的白头偕老和不离不弃,那些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情形,终究成为了再也实现不了,再也无法企及的,记忆中的传说。
  
  泪流满面的母亲摸着我和姐姐的头说,对,对,娘能过上好日子了,娘再也不用担心了……她的笑容淹没在泪水里。那夜,我和姐姐睡得格外香甜。而我知道,母亲定是彻夜未眠。因为次日我看见,她的鬓角已有银丝,无力地飘飞在耳侧。
  
  记得父亲赶考的那些日子里,母亲每日都去村口的破庙中对着那边缘已破损掉色的佛像祈祷,万分虔诚。黄昏,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与姐姐便去村口喊母亲回家做饭。每当这时,母亲便会从庙宇中走出,笑容灿烂,温暖如流沙。微风扬起她长长的发丝,挥舞在一片橙色光芒中。像是古老的飞天,神秘的舞蹈。散发着时光另一个终结点的芬芳。母亲的背后,是一片灿烂的红霞如飘飞的红绸。那时的母亲,更加年轻,更加美丽,像是下凡的仙女。岁月把这景象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散发着永远微弱却明亮柔和的光芒。而我近乎腐烂的记忆也在我日后的泪光中被铸就的那么顽固,那么坚不可摧,成为我仅存的希冀,生命中稀有的美丽。
  
  母亲用她生命中那些仅存的游离和破碎的意志为我和姐姐编织了一个如此美丽而精致的梦。她说,等我们长大了,父亲便会把我们接过去,那时——母亲用尽了她所能想到的任何合适的形容词,我看见她的眼眶中有如镜面破碎的泪光——那时的生活,便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了。我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是长大之后。我见了母亲的泪光,便闭了嘴。一旁的姐姐抬起头,娘,那你呢。母亲像是突然枯萎的花朵或者骤然坠落的蝴蝶,停止了所有的想象,眼眸刹那间黯然失色,没有再说话。我甚至担心她只要一张口,泪水便会如冲垮堤坝般倾泻而出。所有的声音如石沉大海一般骤然消逝,四周一片绝望的沉寂。不久,母亲喃喃道,我会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姐姐没有再问。哪怕是一个谎言,母亲也不愿欺骗了自己。
  
  数月之后,母亲病倒了。躺在床上的母亲面无血色,两鬓斑白。数日滴水未进,她无力闭合双唇,空洞的瞳孔望着泣不成声的我和姐姐。仿佛有万千话语梗塞在了她那两片干裂的唇间,终究说不出。只剩满口的苦涩游弋在唇齿之间。不久,她艰难地张开嘴对坐在床边的邻居李婶说,照顾好我和姐姐。我看见李婶的眼眶中泛起泪光,有如千年秦淮月下波光粼粼的悲伤。李婶泣不成声。她说,妹子,苦了你了……母亲望着她,像是终于得到了慰藉,终于得到了希冀已久的关怀或者理解,微微上扬了嘴角。母亲闭上了眼。她的笑容依旧年轻而灿烂。她始终没有对我,和姐姐说话。我想那样,只会徒增她的痛苦。
  
  那夜,我的回忆我的梦,沉入了秦淮河中夜航船划过水面的声中,沉入了汩汩河流声中,被泪水淹溺。
  
  梦中的场景,世界一片灿烂的寂静。母亲那曾经美丽的面容在时光流转中,在四周陆离色彩的挪移中,逐渐苍老。皱纹爬上额头,鬓角生出白发,瞳孔失去色泽。她的背后,枯萎的花丛中,是策马而去的状元郎——父亲。我看见母亲泪流满面。我嗅到奇异的芬芳。我听见晦暗天际传来惊雷声。我看见所有的美丽,建筑在幻想中的美丽,骤然坍塌。一切缤纷的色彩像是掉入了漩涡,旋转,升腾。鸟兽慌乱,四处奔逃,母亲却依旧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这梦境,像是一个多么悲伤的隐喻。
  
  之后,母亲下葬了。那天,晴空万里,鸟语花香。之后,为了补贴家用,姐姐去了城里的刘府当了丫鬟。之后,我便整日下田干活。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驸马的意思。那是李婶的疏忽。我想她的心中定是愧疚万分。而我却那么茫然。那日午后,我正在田中劳作,李婶与她邻村的亲戚在一旁攀谈。我隐约听到李婶谈起父亲的名字,便放下锄头骄傲地昂起头对那人说,我的父亲是驸马,是当今天子的驸马。之后,我便知道了驸马,原来是皇上的女婿。我顿时怔住。我久久地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中,伫立在烈日下,伫立在燥热的季节里,伫立在如风呼啸而过般的回忆中,不知所措。
  
  我开始意识到一切都已明了。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卷,涂满斑驳色彩的画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母亲和村人门苦心编织的谎言,是个如此易碎的梦境,终究在我面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碎成粉末。世界在我眼前坍塌。我站在世界中央,独自领受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曾经,至少,我还拥有璀璨而来未来。而那时,我却失掉了我的未来,失掉了我的天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父亲曾经多少次吟诵柳永的这首《雨霖铃》,而那时我才知道,对这句词的理解最深刻的,莫过于母亲了。
  
  那夜,我在村外游荡了许久。漫无目的地漂泊。直到夜深,我才想起该回家。夜黑得那么寂静而肆无忌惮。我听到我无力的双脚掠过草丛的窸窣声音。惊起昆虫四散。它们的叫声如此慌乱。有如末世日前不知所措的叫喊。蝙蝠划过夜空。矫健的身形掠过清冷的月光,像是匆匆逃窜。逃离,没有终点。它终究逃不掉这月光。我终究逃不脱宿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烟花易冷,人事难测。
  
  我回到家,却见院中李婶正瘫坐在地上痛哭。我感到莫名的绝望。枣树下躺着一具尸体。枝桠间挂着一条白绸。我感到我的骨骼冰凉,心口剧烈地疼痛。是的,那是姐姐。李婶说,她,被刘府的少爷,给糟蹋了。我感到从内心最深处发出的吼叫声,终于还是被绝望腐蚀。我没有说话。我已说不出话。我看见她静静地躺在铺满了如霜月华的地上,躺在年华最繁盛的出口,躺在我的记忆深处最纯净的角落,与红尘平静地对峙着。日落西山,薄暮冥冥。霜冷长河,寒鸦飞过。莺飞草长,鸟语花香。车水马龙,招摇过市。这些我们曾经一起看过或者美好或者繁华后者冷寂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让我的心口疼痛得滴血。她就那么轻易地,撒手人寰,离我而去。她是一个那样美丽纯洁的女子。姣好的面容被月光镀上银妆。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月光里,像是躺在天国的怀抱。
  
  曾经,多少次,姐姐偷偷从刘府拿出各种各样我从未见过的糕点和糖果。我坐在树下,她坐在我旁边。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柔和。我小心地去咬糕点,姐姐总是微笑着看着我,表情幸福而快乐。我说,姐,你吃些吧。她总是说她吃过了。我是知道的,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她是多么关心我,多么疼爱这个稚嫩冉弱的男孩,她唯一的弟弟。她是舍不得吃的。她就那样高贵安详地坐在月光里,笑容如花儿破碎般美丽。和母亲一样,她美丽得如同下凡的仙女。尽管那样高贵美丽,却毕竟与世俗格格不入,在世人面前如此柔弱,总要被红尘抛弃,或者蹂躏。
  
  我感到自己的弱小。母亲和姐姐,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就是那样冷漠地死在我的眼前,艰难而痛苦。而我,家中唯一的男子,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在她们的死亡面前,我是那样的苍白无力。难道我只能就永远这样,默默地忍受泪水的侵蚀,命运的屠杀吗?
  
  夜风吹乱姐姐乌黑的长发。夜阑人静,李婶的泣声逐渐遥远,逐渐消失。我闻到了奇异的花香。我想起姐姐曾经面带微笑地对我说,弟弟,不要哭。要像个男子汉一样。那笑容倾国倾城。
  
  姐,我始终没有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对我的期望。可是这些,你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抬起头,望着那凄凉的弯月,望着在夜空中慌乱穿行的蝙蝠,让趴在眼角的泪滴被风干。我像只流浪的狼,伫立在高高的崖上,把自己定格在月光中,身形苍白。仰起头,却没有嚎叫,只是那样静静地仰起头。再也找不到那曾经的,或者从未有过的幻想中的王者的感觉。
  
  李婶走过来,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坚强些。日子还得过啊。我转过头,看见她憔悴的脸庞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残败的花。岁月攀爬上她的眉宇,融化成繁星散落的痕迹。年华从她的两鬓逃离,只留下苍白的回忆。她的笑容,遁形在夜色中,终于成了我惟一残存的勇气。我失掉了所有,只剩下了现在。
  
  次日,我打点行装,告别故乡,一个人走向远方,走向我心中的江湖,我的终点。那,也会是我的起点。那年,我十二岁。我要复仇,或者追究。我要用尽我所有的时光,去给过去一个交代。给姐姐,母亲一个交代。我无所畏惧。
  
  我拜师学艺,刻苦练武。师父曾经是那么器重我。但是,他太年轻,至少在我看来,他活得太久,他无法立刻将他的位置传给我。于是,我与他决斗。他死在了我的剑下。我看见他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绝望。而我,只留给他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的鲜血,流满地面。像是红莲散落的花瓣。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弟子。我终于可以率领他们,去刘府。去报仇。那个我心中咀嚼痛恨了无数次的地方。刘府的少爷,那个轻浮,玷污了姐姐的少爷,终于死在我的剑下。丫鬟和仆人四处逃窜。我没有杀他们。刘府的老爷和太太,还有他们所有的孩子,全部血溅当场。他们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临走之时,我又杀了七个人。全部是我的弟子。因为他们,都各自搂着一个丫鬟。像姐姐那样柔弱的女子。
  
  终于,我的武功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终于,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与江湖格格不入。我几乎与江湖为敌。而我心中的江湖,那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江湖,终于成了一个我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境。
  
  十年之后,也就是今天,中秋佳节,我到了临安城。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我要报仇。
  
  终于,那队士兵走了过去。我从树下走出,一路疾行,穿过夜空下清冷而热闹的街道,来到了驸马府前。月华如剑,直指驸马府的中央。那里,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独自散步,两鬓的银丝清晰可见。
  
  我丝毫没有犹豫,施展轻功飞至他面前,拔剑出鞘,刺入他的胸膛。他的目光是那样惊愕。他看见了我左臂的狼形胎记。
  
  孩子……他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的血液顿时凝固。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种神秘而似曾相识的东西。是的,在刘府,当刘府的少爷倒在我剑下时,他的父亲,那个年迈的老爷,眼神中也透露出这样神秘的东西。
  
  是的,那是,父爱。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地又刺深了剑。他的表情更加痛苦。他的手没有放下,只是艰难地抬高,只是那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粗糙的脸。
  
  月华如练。驸马府像是神秘的宫殿。
  
  我的泪水肆无忌惮。他倒了下来。我终于杀掉了他,我的父亲,这个我日思夜想的仇人。可是,在他倒下的瞬间,我没有感到丝毫快感,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绝望。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对我们的思念,从来都没有断过。因为我看见,他的颈上,还挂着那块玉佛。那是母亲在他赶考前,去集市上买来的。
  
  我杀死了我的父亲。当我看见我最后一个亲人,死在我的面前时,我是那么的绝望。
  
  我曾经是那么渴望要变强,要可以保护,挽救我所爱的人。而如今,当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时,当我再也不用畏惧什么时,我却仍然,仍然不能阻止我的父亲的死亡。我依旧那样软弱。我感到我过去的十年,在江湖漂泊的十年,是多么可怕的虚度,是多么无知的修炼。
  
  我才知道,流浪的狼,必定是最强的,必定不会轻易死亡,必定没有敌手。
  
  因为在它开始流浪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亡。它就再也没有了羁绊——至少,它自以为没有了羁绊。其实,每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牵挂着的人,他也总会被别人牵挂。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在知道的那一刻起,才真正知道,这一切,原来都不是命运的安排,是爱的结果,是在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惆怅的逼仄下的产物。却也无法改变。
  
  父亲真的死了。死在了我心中。滚滚红尘中,没有了值得我牵挂,和牵挂我的人。遥远的天国,注定有深切的牵挂。只是,我已不能选择死亡。或许是因为我早就死亡,或许是因为对我来说,生与死,全在于我,全在于我的角度,我的观念。活着,或许死了。死了,或许活着。自杀,对我来说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或许,我唯一可惜的是,我几乎只剩下了茫然与冷漠。此去经年,又怎能仅仅是良辰美景,便是这么繁华的红尘,也注定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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