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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上空的航线

时间:2015-10-08 09:45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如今,儿童记忆里“贵人”们的灰机上,挤满了把脚丫子放在座椅上的男女,挤满了吵吵嚷嚷的庄稼汉的后代们……我不向往那样一个庄严肃穆的“贵人灰机”时代,我不诅咒这样一个嘈杂喧闹的廉价飞机时代,这才是平民的时代,我们的时代。

儿童的小脑袋能够高高抬起并能记忆的时候,时常站在院子里,站在西地、北地和寺后、庙后的麦田里,向偏东方向的天空仰望;

少年在田间劳累的间隙,比如麦收时节,比如,在脚脖子深的黄豆地锄草的时候,在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的玉蜀黍稞里薅草的时候,更喜欢停下手中的活儿,向高空仰望。

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在蓝得不见一丝云的天空中,慢悠悠地,自南向北,或自北向南,优雅地滑过去。在头顶,亮晶晶地,像一个小小的银色风筝;越来越远了,也越来越小;最后,在天边变成一个小点点,不见了……

少年追索的视野里,舞动起一片眩晕的迷彩……

有时,长长的白色的尾巴久久地划在天幕上;割下一捆麦子,仰头看看,变成了一条白云,变成了一片白云;有时,刚刚飞过,白尾巴就变成了散乱的云……

有时,它悄无声息,自始至终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有时,悠远的嗡嗡声飘飘渺渺传进耳朵,抬起头,却找不见是谁发出的声响……

它慢吞吞地飞翔。弯腰拔下另一把草,把草装进背上的草娄或者胳膊上挎着的荆条篮子;擦把汗,再次抬起头,它早已隐入遥远得似乎另一个世界,无影无踪……

上小学了知道,飞机慢慢的滑动,只是儿童的错觉,飞机飞得很快,比村中追得上飞鸟的骏马还要快,比西地公路上飞驰的汽车还要快;飞机也不是一个亮晶晶的小点点,它比最大的风筝大很多,据说有三间瓦屋那么大;

上初中了知道,飞机的嗡嗡声之所以在它飞过去才传到耳朵里,是因为它飞得太快了,超过了声音的传播速度……

七八岁时,抬起头,偶尔,能看到一架飞机;

十五六岁,每次从大豆稞或玉米稞上仰起酸痛的脖子,总能看见,一架飞机,依旧六七岁时那般大小,依旧那般的安静、优雅,不慌不忙地滑过年青的天空。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有时,会看到两架飞机,一前一后,追逐着掠过天空;或相向飞来,像是在进行某种表演;

如今,郭固坡上空这条联系中国南北的空中大动脉,变得异常繁忙,简直有点喧嚣了,就像西地的106国道,就像乡间的条条小道,挤满了大小机动车辆。一架架飞机,看起来还是那么一个个亮晶晶的银色风筝,但我知道,它们是不同型号的载客载货空中运输机。这一架刚刚飞过去,那一架紧接着又来了;许多时候,几架飞机在郭固坡上空穿梭,嗡嗡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

不过,还没听说有哪个村民抱怨飞机搅扰了他们的安宁。飞机拖着长音的嗡嗡声响,在郭固坡人的耳膜里,是一种能够让他们追忆起儿童、少年时期无数往事的音乐。

郭固坡人抱怨的,是这条空中动脉下面的地上大动脉——大广高速。

“大广从咱这儿过去,净占了咱的地,啥好处也没带来!”

“白天黑夜,一个劲地呜呜呜,嗡嗡嗡,还污染空气,郭固坡再也没个安生了!”

……

不说这些了。

让我给您讲讲,我们郭固坡那条堰岗的来历吧。我还想说说,和堰岗丝丝连连的儿时和少年时期的故事,我们的家园——郭固坡的历史,以及与它们有关的儿童的欢乐,少年的落寞,青春的情怀。

从儿时到今天,一轮轮的岁月翻过,无论是在距离故园百里的小城,还是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每次想到它们,每次说起它们,游子的心中总会涌起一阵阵温暖的涟漪,安慰着漂泊的孤独灵魂。尤其在外边的凄风冷雨中挣扎时,尤其当游子遍体鳞伤时,我的心总能梦回它们的怀抱,在那里寻找到安宁;许多时候,我甚至会悄悄地流泪……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泪水;那是甜蜜的泪水,那是心醉的泪水啊!

算了,还是不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如今是一个现代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这样的婆婆妈妈,只能招致新生代的嘲笑和厌恶。他们不是郭固坡的庄稼养育大的子孙,他们是电子产品和西洋快餐填喂大的猫星客咪星客。

哈!这是腐朽的没落,还是对传统的留恋?更或者因未能搭乘上时代的飞机、时代的高铁而落伍,而失魂落魄的悲哀、愤愤不平的嫉恨吧?

还是说说这条可恶的高速公路吧!

郭固坡深处,除了堰岗,还有一条绵延不绝的小土龙,南北走向。古老的堰岗似乎有始有终,一端在我们村庄边缘的古黄河南堤上,另一端,在十里开外的张堤。这条小土龙却无头无尾,从南向北,从北向南,不知伸向何方。它是否堰岗同时期的古老遗存呢?

大多数村民不知其来龙去脉。有见识的人说,小土龙是一条路基,那里将来要铺筑一条大道,从北京来,到广州去,比西地的106国道还要宽,还要长。

这样的消息对于郭固坡村民,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一条激动人心的喜讯:郭固坡要通大路了,还是贯通首都和南方大城市的大路。我们的心中因此充满了自豪和期待。

让人失望的是,两三代儿童长大了,郭固坡人惦记着的大路,影子都没看见,就连那条小土龙,也不知道在何时被惜土如金的村民们平整成责任田了。

两三代村民就要老去、新一代村民成长起来的时候,突然,似乎一夜之间,巨龙从天而降。

老一代村民早已忘记了当年的期盼,他们和儿孙一起,与各级政府、与建筑商就占地问题讨价还价;他们抱怨着、诅咒着,抱怨补偿金少得可怜,诅咒那些“大本事人”的鬼祟。

“占了咱的地,倒是让别的龟孙们肥得流油!”

“路上那些大混家,真孬啊!”

是啊,这是一条经济的大动脉,它的路基中却又埋藏着多少黑色的石头;它侵占了郭固坡人的土地,却不顾及我们的尊严;它是一个个郭固坡人这样的老少爷们弟兄姊妹的血汗甚至身躯筑成的,它输送给我们的血液,却是那么可怜的一丁点!

在一些对郭固坡有着某种难以割舍的怀旧感情的郭固坡土著们心中,比如在我心中,大广高速更像一把刀,一把恶狠狠的大劈刀,生生地把郭固坡一斩为二,把郭固坡,把这片大河冲积出来的古老平原的血脉、郭固坡人的血脉凶残地铡断。

我不但抱怨它,我还要诅咒它!所谓的现代文明,就是这样蛮横地制造着不公,破坏了古老家园的宁静……

无数个深夜,在大坡里失魂落魄地游走,当一阵阵生的恐慌和绝望涌上胸间,像一块块石头压得贫困的郭固坡子孙喘不过气来,我们所能指望的,只有这条凶猛的切割物了。高速路上狼嚎般的啸叫,令人炫目的灯火,激动着郭固坡子孙的灵魂,让我们产生着冲动和向往。

高速路的北端,在草原上;南端,在大海边;它的两旁,有一座座城市,有一座座工厂。

到草原上去,到大海边去,到城市里去,到工厂里去。郭固坡只是一片巴掌大的黄土地,郭固集只是一片卧在黄土地上的小土丘,它实在太破旧、太肮脏了;在这里,只有酣睡、窒息和死亡。

高速公路没有给郭固坡人带来肉眼看得见的好处,然而,正是通过一条条这样的大动脉,给时代输送了新鲜的血液和火热的激情,给郭固坡送来了外边的消息,给郭固坡人送来了一栋栋新楼房、一辆辆小轿车,更让郭固坡的新生代们踏上这条大道坦途,北上,南下,东进,西去,看清了在旧时代中挣扎的故乡,走进了他们的新时代。

甲午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洁白的雪掩盖了乡村到处的垃圾,过滤了四处弥漫的烟尘。一片白茫茫干净的大地。

站在我家那株足有三百岁的老柿树下,东边,大广高速;西边,106国道。车辆和周围工场发出的轰鸣声,粉碎了雪落的宁静。

大柿树一直是乡思的载体,在它丰富的年轮里,在它伸张的伞盖里,记录着我们家族一代代的亲情,以及家族的兴衰。即便走到天涯海角,它总在我心中蓬勃生长。如今,被周围密密麻麻的速生杨围困遮蔽着,又遭多次的人为戕害,它已经老态龙钟。

儿时的下雪天,总喜欢从老柿树下开始,循着野兔、人脚獾和狐狸留在雪地上的可爱印迹,向西边的田野里搜索。稀稀落落的村庄,低矮的房屋,它们趴伏在田野边里,大地因此更加广袤。小兽们天真的儿童画,牵引着少年人,去向西边大地的尽头。那里,似乎总有一个神秘的国度,在遥远地召唤着……

此刻,广袤的大地在哪里?

村庄一天天膨胀,儿时一望无际的郭固坡正在变得越来越狭小逼仄;村边和田野里,长满了工场和作坊;雪地上,再也找不到小兽们稚拙的涂鸦,只有野猫家狗们凌乱打斗的狼藉片片,丑陋、凶猛。即便这场美丽的雪,转眼间就被大小机动车辆沉重的车轮碾压成肮脏的烂泥。凑身在难得找见的一片未被践踏的雪地上,一层工业粉尘,玷污了雪的纯洁。

我们的乡村已经成为一个大大的工场作坊——全国的工场作坊,全世界的工场作坊。它以自己的清白为代价,向国家经济、世界经济的动脉血管里注射着新鲜的血液。

乡村,你就像我们含辛茹苦的母亲,吃着霉烂的粗粮,却用纯净的乳汁,把我们养育成人。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满泪水,因为愧对这片大地和母亲!

这是繁荣与嘈杂、进步与疯狂的不和谐。在发展的喧嚣和古老的宁静中,父老乡亲别无选择。

郭固集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有的是力气,我们必将冲破丑陋,挣脱贫困,顽强地走向富裕文明和谐美丽的新时代;我们粗糙的大手,正在翻开一页又一页崭新的日历。

站在古老的柿树下,我不再眺望依稀的远方。理想的国度在哪里?仅仅穿过几个田埂,儿童的涂鸦便被机动车宽大沉重的车轮碾压进污泥,小兽们可爱的蹄印,不会把我带到那个遥远神秘的国度。我已千山翻越,万水渡过,遥远处当然有动人风景,但遥远处没有神秘;我只能躬身在故园的土地上,在母亲的注视下,辛勤劳作,打扮故园,赡养母亲。

缺少了汗水换来的富裕,即便炊烟袅袅,即便鸡鸣犬吠深巷,故园也不再有美丽的宁静。然而,它是永恒的心灵归宿。郭固坡的广袤依然存留心中,雪地上的蹄痕依然存留心中。

那不仅是一个人童年的梦,也是人类心灵深处涌动的温馨和怀恋,是伴随一个人、伴随人类成长的怀抱和稚拙的儿童画。

……

一架飞机,亮晶晶地,拖着长长的白色的尾巴,飞越儿童的天空。姥爷、姥姥还有母亲扬手指点:“乖乖,快看,飞机!飞机”!

“噢噢,灰机!灰机!”

“灰机上坐的啥人呢?”

“是和咱郭固集人不一样的人,是贵人。”

“灰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灰机灰来灰去,做什么呢?”

“乖乖能坐上灰机吗?”

儿时和少年,我有过坐飞机的念头吗?记不起来了,好像是没有的。哦,真的没有。记得真切,仅仅几年前,当长大的村童第一次乘飞机飞上北京的夜空,飞越郭固坡的夜空,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竟然伴随整个航程。

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飘忽的灰机,对于郭固集子孙,如此遥不可及!

如今,儿童记忆里“贵人”们的灰机上,挤满了把脚丫子放在座椅上的男女,挤满了吵吵嚷嚷的庄稼汉的后代们……

但是,我不会诅咒这个时代,正如我不会诅咒那个时代。那个时代赐予祖辈“没本事”的庄稼汉好运,诅咒它,就是没良心的人;今天这个嘈杂的时代,眼睁睁看到了太多的罪恶公然招摇过市,同时,那么多本分勤劳的庄稼汉的子孙靠汗水开上了小轿车,住进了新楼房,坐上了“贵人们”的飞机。

我只是郭固坡的儿孙,我只是郭固坡的一棵高粱杆;我不是天性强悍可以成为“贵族”的人,我只是一个受益于时代恩赐的笨拙的庄稼汉。平民依靠恩赐过上优越日子的时代,正如依靠罪恶过上优越日子的时代一样,都是不公正的时代,都不是平民们的时代。

我不向往那样一个庄严肃穆的“贵人灰机”时代,我不诅咒这样一个嘈杂喧闹的廉价飞机时代,这才是平民的时代,我们的时代。

飞机,飞机,飞飞;

乖乖,乖乖,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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