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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浸润的崇明岛

时间:2015-04-24 07:01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兑面 点击:
崇明岛的酒有崇明人自己的做法,崇明人的喝酒也有崇明人自己的风格。喝酒不叫喝酒,叫“吃酒”;吃酒也不叫吃酒,叫“吃老酒”。崇明人把通过嘴巴将食物吞咽入肚或不入肚的过程均叫吃。吃茶,吃汤,是入肚的;吃香烟,或可不入肚,只鼓着腮帮让烟在口腔内打

崇明岛的酒有崇明人自己的做法,崇明人的喝酒也有崇明人自己的风格。喝酒不叫喝酒,叫“吃酒”;吃酒也不叫吃酒,叫“吃老酒”。崇明人把通过嘴巴将食物吞咽入肚或不入肚的过程均叫吃。吃茶,吃汤,是入肚的;吃香烟,或可不入肚,只鼓着腮帮让烟在口腔内打个旋,却统统叫吃,仿佛那些汤类、烟类的食物是有筋有骨的,非要咬牙切齿地咀嚼一番方可入肚,吃得彻头彻尾,有始有终,有滋有味。一个“老”字,同样不知何意,崇明岛的米酒,过去都是当年做成当年饮,非陈年老酒,却偏要“以嫩卖老”,叫老酒。想起“三碗不过岗”的告诫,让外地人听见“吃老酒”,便未饮先醉,两腿发软。

时间倒流二十年,崇明的每个乡镇,甚至每个村,都有不同规模的酒厂。做酒也是崇明人平常的手艺,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学问。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要自己动手做酒,实在不行,随便请一个做酒的师傅,做一坛用于过年吃的崇明老酒。那些酒厂做的,或农人自己做的酒,几乎都是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酿制。有几年,有人批评崇明的酒怎么没有牌子没有标准,都叫崇明米酒——或曰崇明老白酒,清淡浓烈却各不相同?我说这就是崇明米酒的风格啊!想当年崇明的祖先从岛外的某个地方,或搬迁而来,或逃难而来,流放而来,操不同的口音,沿路而筑,遇水而居,或打鱼,或务农,“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不是杜康,是“老白酒”。

因为家家户户酿制,尽管原料相同,却也有张家的风格李家的滋味,酒精度不同,色泽不同,芳香不同,岛外来客吃了张家吃李家,品不尽的个中滋味,品不尽的岛域风情。最近几年,小的酒厂关门了,大的酒厂有了基本的标准,不同的类型,不同的口味,包装也精致起来,但也只能唬唬外来人,善饮者还是觉得家家户户土制的老白酒地道。

年关做酒,是崇明岛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农人们辛苦了一年,眼看到了腊月,便开始准备过年的吃食,蒸大锅的糕,做大缸的酒。临近黄昏,家家户户扫场刮地,把场院、田埂小道清扫了,把积攒下来的杂草、垃圾堆做一堆,点上火,趁年前把一切无用的东西焚烧干净,好欢欢喜喜过个年。顷刻之间,火苗哔哔剥剥地响起来,宅前屋后,农田周边,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看似狼烟四起。空气里弥漫着烟的清香和秸杆焚烧后的清香。那清香在黄昏的风里四处飘散,似乎一年的劳顿、疲惫,或辛酸的往事,都化作烟云远去。那么在这样的时节里,家家户户就要做酒了。煮一大锅米饭,淋水,拌上酒药,放进已经泡热的大缸里,再把大缸用柴草或旧被絮捂着放在灶屋里保温。第二天,摸一摸缸体,是温暖的;第三天,也是温暖的。侧耳细听,缸内有滋滋的声音,那是米饭在发酵呢!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到了一定的日子,将发酵的米饭掺上水,水的多少全凭自己的喜好。再过些日子,米饭就变成了一缸酒。揭开缸盖,浓烈的香味害羞似地四下逃窜。

那样的日子,你无论走到谁家的宅前屋后,似乎都有酒的香味。家家户户的酒,或熟了,或正在酒缸里发酵,等待新年的到来,等待主人酒后忘忧,也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广阔的田野,被酒香浸润着;收割后的土地,温柔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这几年,崇明老白酒在岛外的名声越来越响。一些善饮的外地人慕名而来,以为水酒一杯,仗着酒量大,不以为然地便把自己喝倒,三日不能回家。“崇明米酒后劲足”,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倒弄得外地人不敢喝了。我常常要酒仙似地告诫那些外地人,第一不轻视。别以为水酒一杯,却是绵里藏针,后发制人,开始觉得好吃,后来还是觉得好吃,温水里煮青蛙,慢慢就糊涂了。好客的崇明人还在劝你,“慢慢吃,少吃一点!”却在心里窃笑,“这个外地人要醉了!”真的就醉了!崇明人心里说:“哼,看不起崇明酒吗?”这酒,也应了崇明人的性格,满脸堆笑,诚恳实在,看似风平浪静,没一点脾气,说不定私下里在使什么心眼呢!第二不惧怕。应了后劲的名声,弄得酒量再大的人也不敢碰杯,我说你有一斤白酒的量,你或可放心大胆地喝八碗米酒。吃老白酒没有醉过,不算真正到过崇明岛。在崇明,一顿喝八碗老白酒的,属中等水平。

崇明人好酒。过去农村穷,崇明米酒也是奢侈品。记得十几年前,我家一个邻居老伯,不管农活多忙也要每天到一里外的小店里打两次酒,每次不多不少一斤。开始邻人不解,何不一次打两斤?老伯说:“多打了多吃,一次一斤,正好吃一顿。如打两斤,第二顿拿什么吃?”村里人笑他,“不可以一次仍吃一斤?”老伯说:“不可以的。”说这话的时候,老伯正要上小店打酒,匆匆忙忙,一溜小跑,任凭空酒瓶在篮子里摇晃,目光是直直地朝前的,似乎即刻就要去完成一桩宏伟大业。打酒回来的路上,老伯走路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成了慢慢晃荡,似乎有意要让吃酒的时间推迟一些,好细细地体会吃酒的快乐,舌头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更甚者,趁四下无人,拔开瓶塞,贼似地偷偷咪一口。

因为酒的重要,下酒的菜肴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捏一把干炒黄豆或干炒蚕豆,一个人坐在灶屋里吃个半天。邻居老伯其实并无多大酒量,一斤酒,用茶盅吃,一茶盅半斤,是两茶盅,把个老伯吃得面红耳赤。下午在大田里劳动,满地里就有了吹不散的酒香。其实酒香不是闻到的,是从老伯的脸上看到的。

那时候,一斤大米兑两斤酒。老伯一个月的口粮,是三十多斤稻谷,按七折计算,合二十五斤左右的大米。粮食紧缺的年代,嗜酒造成家庭矛盾是必然的。唯逢年过节可以畅饮一通,或逢哪家亲眷朋友家里婚丧嫁娶,亦可畅饮一通。

吃酒还要选择地方。现在岛内外的超市里随处可购所谓的崇明米酒,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山寨”,崇明人喝了寡淡如水,外地人喝了信以为真,大叹“不过如此”,这真是败坏了老白酒的声誉。即使到了崇明,大饭店里一坐,你照样喝不到地道的崇明米酒,花花绿绿的包装,弄得眼花缭乱。崇明米酒注定是属于崇明的,注定属于乡下的,真正善饮的崇明人会告诉你,要吃真正的崇明米酒,必须到崇明来,到崇明乡下来;要体会崇明酒的滋味,到崇明人的家里来,坐在乡下人家的堂屋里,八仙桌前,长条凳上,用粗瓷碗吃,用大碗吃。不但喝酒的碗用大碗,盛菜的碗也用大碗。柴灶的灶堂里火苗忽明忽暗,大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喝到八九分光景,你开门出去,只见满天的星斗,一阵风吹来,一个激灵,便摇摇晃晃把一泡尿撒在菜园的围篱上。

远处的什么地方,隐隐有犬吠。

崇明岛,安静如海湾里任意漂泊的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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