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之于山民,正如生命之于血液。 山里人,生命从火塘开始,又在炊烟中停止。 草木,吸收了阳光,吸收了天空大地的精华,当它们在火塘里雄雄燃起,青烟四漫的时候,散发的是阳光的味道,他们在空寂里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太阳,发出光和热,在白天歌唱,在夜间起舞。栎柴、松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在做生命的感慨和人生的总结。 清晨,女人在鸡鸣中醒来,立即刨开炭灰,里面露出红红的炭火,抱来柴,架在火塘上,对着炭火吹燃,给孩子们烧洗脸水,催促他们上学,为丈夫和老人烤茶,然后煮猪食喂猪,做早饭,早饭吃完下地干活。 茶壶、锅、罗锅是首先被炊烟疼爱的用具,茶壶一天到晚,不是被放到锅庄上,就是在火塘边,静静接受炙烤,里面的水整天嘟嘟地开着,热烈而欢畅,长年累月,茶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锅烟子,保护着茶壶,保护着水温。锅炒菜煮猪食,关乎一家人的生计,仇恨至极,最多把这家的锅砸了。在我的家乡,至今还保留着用土锅炖菜的习惯。每逢婚丧嫁娶,用土基就地搭几口灶,支几口大锅,几百人的饭菜就在这几口大锅里生产出来。而黑皮子、竹笋、排骨这样的菜要在土锅里炖出来才香味十足,油而不腻,清爽可口。这时就要从别人家借来土锅,洗干净,放在灶上炖。 一天到晚,火塘都是忙碌的。火苗张着金黄的大嘴,贪婪地舔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东西咬得嗷嗷直叫。柴燃烧,留下白白的炭灰,如棉花一样柔软。在那个没有洗衣粉和肥皂的年代,就用炭灰水来洗衣服,据说里面含有碱性物质,具有一定的洗涤效果。我仿佛觉得,那是柴的尸骨,而灵魂是炊烟,随着柴噼里啪啦的燃烧,灵魂飘走了,留下一堆尸骨。所以,炊烟才是树木的魂魄。 山村的夜是安详的,火塘的火跳跃起来,形成婀娜的身段,由此来驱赶寒气。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集体欣赏火的专场演出,老爷爷讲着故事,给火苗配音。炊烟丝丝缕缕,熏着架子上那一挂挂腊肉,炊烟是天然的佐料,先撒在肉的表面,之后一点点深入进去,浸润每个细胞,把肉腌香。血肠,香肠,因岁月而美味,因炊烟而情长。 人们在炊烟中产生睡意,又在炊烟中踏实地安睡,然后在炊烟中做梦。夜沉沉,余火的炊烟还会绕着房梁、在椽木上飞舞,从瓦缝里溢出,仿佛大山吐语,房屋放歌。在静谧的夜里,那是大地唯一的鼻息。 一次,一位香港人到山区小学搞资助,惊讶山里人的皮肤这么黝黑,是不是从不洗脸?我说洗,只是洗不去,那是岁月的本色,是山的本色,是炊烟的本色,不屈不挠,铁骨铮铮。 没有炊烟的生活,会变得没有质地,松散、平淡、寡味,还会诱发疾病。繁华的城市,在人们经历电气化带来的便捷之后,又开始怀念炊烟的味道,于是隔段时间,回归故里,与亲人在一起,烤火聊天,喝杯劣质的砖茶,烧个土豆,煮顿腊肉,那是一种炊烟的味道,村庄的味道,家的味道,亲情的味道,爱的味道。没有这样的境遇,也可以设法到附近的农家小院吃几个家常菜,看着放养的鸡被杀了放入锅里,香味扑鼻,令人心旷神怡。这仿佛是在给生活添彩,给心灵补钙。 炊烟,每天在村落的上空准时升起,透过厨房的屋顶,在院落的上空飘荡。一个好久不冒烟的人家,显得极度冷清,要么子女分家,要么到外地求学,剩下孤寡的老人,或者举家迁走。渐渐地,屋顶也会跟着破落,房屋显得萎靡不振,墙体开裂,被风吹雨淋,一块块掉下来,越发凄凉。院子没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大门郁郁寡欢地锁着,菜地长出青草,疯狂地盖住小路,高过篱笆围墙。 每逢新房落成,重要的是搬火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那叫进火,意味着一家人新生活的开始。有火塘,有灶窝,便有炊烟。一个炊烟稀少的村庄,显得格外空旷,人烟稀少,犬吠孤独,小巷凄清,多少有些凄凉。 炊烟的兴盛,表明人丁兴旺,家庭富足;炊烟的缺失,也便意味着家庭的衰落。父亲曾给我讲,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家姓熊的人家,直至三年自然灾害前,都保持了一百余人的大家庭,分工劳动,就连做饭都是媳妇们轮流做,那是何等的气势。 一个人,一辈子,守护一个火塘,守住一股炊烟,也便守住了一个温馨的家。一个个幸福的家,就是和谐村庄的细胞。 鬼神 关于鬼神,民间有许多扑朔迷离的传说。 人们畏惧黑暗,是因为孤单,是因为惧怕鬼。人们对那个神奇的世界,想入非非,害怕被鬼所打搅和纠缠,怕遭遇灾难和不幸。 人们对未知的世界诚惶诚恐,所以才信佛姓教,一方面心灵有所寄托,另一方面寻求某种庇护。有占卜先知,有逢凶化吉,有洗涤罪孽,有超度灵魂,于是便有手相称骨、算命先生,风水大师,东巴,毕摩,苏尼,降妖除魔,安抚众生。 东巴和毕摩,是那些主宰命运神灵的信使,所以东巴和毕摩,是先知,他们能预知生死,点拨祸福。 民间有竖筷子、立钱、烧鸡蛋,来卜知你得最的何方鬼怪,然后送鬼,驱神,替人消灾,帮人避难。我的故乡就有一个老太太,专门替人烧鸡蛋,据说会神力附体,鸡蛋烧熟,缠在鸡蛋上的绣花线还不会断。她把蛋壳剥下来,能从蛋白上看到病痛和灾祸的根源,老太太不贪心,每次只收两碗米,就可以烧鸡蛋,帮你念咒驱邪。咒语念完,将绣花线给你,带回来缠到病人手腕和脚腕上,即可消灾辟邪。 老太太是我们村子可以与神灵对话的人之一,因为她的悬壶济世,所以备受村子人的尊重。对于那根火烧不断的绣花线,我至今还耿耿于怀。 在滇西,人鬼神共处,有名扬四海的鸡足山,各地有大小的寺庙,有本主神,有衰落的祠堂,家里有菩萨和香炉,祖先牌位。初一十五要烧香,逢年过节,都要献饭。一炷香,将各路神仙,祖先及仙逝的亲人,一并请到家中做客,祈祷基业长存,人丁兴旺,财源滚滚,老少健康。献完饭,还要泼一碗出去,给路过家门口的那些孤魂野鬼,让他们过节也有一口好吃的。 遇到灾难,每个人都第一时间想到祖先和亲人,祈福,希望他们能在上苍伸出援手,让自己逢凶化吉,躲过劫难。 据说大病还生的人讲,在病重虚弱的时候,恍惚中总能感觉到死去的亲人陪伴身边,与你交谈,呼唤你的灵魂,甚至与你纠缠不清。 如果生是一种磨难,那么死就是一种救赎,灵魂得以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讲,鬼应该是快乐的,亲人和村庄的鬼魂,是熟人,应该不会害你,除非那些外地的鬼,才会嫉妒你,才会惹是生非,才会作恶多端。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具有神力,三头六臂,超能力,远离恶鬼,其实心里的“鬼”,才不易驱逐。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个小鬼,一言一行,都被窥视,像你的影子,时刻尾随,被你喂养,被你宠爱,渐渐长大。有一天,心中的鬼会被放出来,反客为主,会使唤你做这做那,会统治你的思想和行为,让你走火入魔。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唯有身正的人,才不怕鬼。 木楼房 在老人们传统的观念里,房子就是家,就是温暖,就是亲情。他们用毕生的精力,倾其所有,建房造屋,尽可能高大,尽可能华丽,尽可能完美。 小凉山的木楼房,像一些敦实的土地神,守护着一座座山峰,钟诚而朴实。人们就地取材,将山林里笔直的缘木砍下来,剥皮,一根根垒起,做墙。房子依山而建,山民靠山而居。山民们依赖山,就像孩子依赖父母,靠山吃山,在房子周围开垦荒地,种上洋芋荞麦,种上绿肥。将房子周围的地用栅栏围起来,种上青菜,种上瓜果。 一年四季,山民们不误农事,春耕秋收,忙忙碌碌,期盼有个好收成。直到颗粒归仓,洋芋堆满一间间屋子,圆根堆得如小山。这时,除了炊烟的味道,就是洋芋圆根带着泥土的芳香。肚子里有了内容,木楼房像吃饱了饭的壮汉,露出满足的微笑。 当狂风刮过,当暴雨来袭,当地震突如其来,木楼房泰然自若。木楼房深入大地,深入山民的心,人们不再因为自然的无理取闹而心惊胆战,他们可以在狭小的空际里休憩,安睡,吃穿和闲谈,享受亲情,享受生活的甜蜜。 空山新雨后,爬上山坡,坐在酥软的草地上,天穹之下,彩虹横跨长空,漫过山峰,那是一座通向天堂的桥,几个放牧的孩子,披着蓑衣,追逐着,总想赶着羊群到上面踩一踩。被雨水洗涤过的山野,清新空灵。森林深处的木楼房,变成童话故事中的矮屋,夕阳西下,采一把云翳回去,编成围巾,送给心上人。 时间,如同小凉山的土地一样酥软。 对于时间,可以让它无限延长,也会无限缩短,在山里,一分钟可以让一头健壮的牛羊失去生命;或者是一个下午,几个壮汉,连一杯酒都喝不完。慢的节奏,让山民幸福,快的时间,让山民惶恐,憨厚朴实的他们,对于突如其来的事物,会措手不及,无反应对,他们需要长时间的琢磨,那些事物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凶猛的野兽。 木楼房,为他们遮风挡雨,为他们抵御严寒和野兽的侵略。有时我甚至认为,那是些坚硬的龟壳,或是穿在身上的盔甲,保护着一颗颗柔然孱弱的心。这是一些卑微的生命,小如蚂蚁,太多的老人甚至没迈出过村庄一步,终其一生,默默无闻。 时光荏苒,山里人在收入大幅增长,在生活水平提高的时候,建起了小洋楼,木楼房开始旧了,矮了。跟木楼房一起变矮的,除了影子,还有阳光。夕阳下,有的只是留守儿忧郁而空洞的眼神,有的只是留守老人虾米一样弯曲的身体,像一张弯曲的弓,把子女射向繁华,射向城市。子女们走了,小河边没有“清泉石上流”恬淡、没有“竹喧归浣女”的热闹,森林里没有赤裸裸的情歌,生命的火把,没有人去添柴。木楼房的额头在岁月中爬上皱纹,在山路深处变得空旷,孤寂,缺乏欢声笑语的家,毕竟不是一个完整的家。 孩子们亲近土地,向往天空,梦想有一天也能飞翔,像苍鹰和鸿雁那样,自由展翅。他们坐在屋檐下发呆,在课堂上追问老师一个个城市的名字。 在孩子们眼里,云彩是有生命的,像花草一样有生命,微笑时变成彩虹,羞涩时变成晚霞,愤怒时变成乌云,伤心时变成雨滴,欢乐时追逐嬉戏。 夜里,狂风怒号,那是天空的吆喝声,像赶羊群一样,赶着群山,走向平原,走向城市。或许,小木屋在孩子们的梦庵里会变成灯光璀璨的高楼大厦,在那里与父母相会。 我不知道有一天,木楼房会不会在时间的流淌中隐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必将成为小凉山历史发展的见证者。 牲畜 山里人离不开猪牛羊这些牲畜。没有它们,就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家,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是贫富的划分,是殷实家庭的象征。 听松涛,喝山泉水、赏野花长大的鸡猪,为山民提供整年的肉食和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