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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上的故乡

时间:2015-01-09 09:05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家村 点击:
空气中充满炊烟的味道。夜晚的安宁让父亲提前入梦。 从母校门前向西数十步,就是小镇的什字街。逢集天,满街的粮食、苇席、农具摆满长街,小毛驴、骡子、马,这些牲口伴随着市声,让一条街道在热火朝天的交易中非常拥挤、繁华。靠墙坐在农具厂房背后的柴夫,

空气中充满炊烟的味道。夜晚的安宁让父亲提前入梦。

从母校门前向西数十步,就是小镇的什字街。逢集天,满街的粮食、苇席、农具摆满长街,小毛驴、骡子、马,这些牲口伴随着市声,让一条街道在热火朝天的交易中非常拥挤、繁华。靠墙坐在农具厂房背后的柴夫,身边是一捆捆干透的松树枝。没事的时候,嗑着还长在干柴上的松籽。

小镇方圆的近便处没有坡场,离山林远的人家,驻在这里的机关单位,都要靠柴禾一日三餐。生活用品的金贵,以现在的生活经验去想象,甚至会难以置信。

小镇地踞三峰对峙、四山环抱、五马抟槽之势,千溪归小川,万家踞五岳。石门沟南溪、宕沟北溪、洞沟乱山溪入西狭汇青泥河,贺沟西溪入支家河汇西汉水;东岳单山,南岳五仙山,西岳天寿山,北岳昆仑山,中岳上城山。自古以来是茶马古道,交通驿站。秦时即为贯通秦陇巴蜀的驻驿,清代就设过州府驿站,因物产丰饶、地处要津、民风淳厚、文风蔚然、人才辈出、商贾云集而跻身陇南名镇,先后兴起烧锅、酿醋、油坊、皮革、绳麻、豆腐坊、草席等作坊,是核桃、药材等农副产品集散地。

站在故乡过去的什字街口,我能感觉到这颗故乡街市的心跳。前后左右皆是路,东西南北皆是街。

往东走是东街,有一座气势宏伟的戏楼,青砖青瓦,全木梁栋,空心舞台。站在舞台中间说话,回音绕梁,吼唱一声,千转百回,仿佛带着喇叭。在每年的四月初八前后,正是不耕不收不种的农闲时节。到了这时节,镇上的有钱人生意人自个集资,捐出戏款,点好戏目,四天五夜,不分晴雨,准时登台演出。《三娘教子》、《二进宫》、《周仁回府》、《长坂坡》是必演桥段。平日在街面上有营生的商铺把货物就搬到戏台下的打麦场上,多以刀剑枪、彩球等玩具,瓜子零食和娃娃们的遮阳帽、花衣裳为主,人们手里没多少钱,但在戏场为孩子们盘缠,是习惯上的事情。还有方圆的婶婶们,纷纷顺打麦场北边的坎塄搭起了帐篷,支起了锅灶,摆起了饮食摊。音韵悠长、久拖不决的秦腔声里,除了那些站在舞台最前缘一排排戴草帽的老人们认真专注地听戏外,其余的人都在戏场里转悠,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买的买,即使囊中羞涩,一碗凉粉还是要吃一碗的。孩子们手里拿着气球,吹着买来的哨子,坐在小吃摊前,吃粽子,喝醪糟,吃油糕,买麻糖,大人们吃一碗扁食,臊子面,或者面皮。东街的人家都锁着院门,全镇上下的老老少少都来看戏,都来参加这场万众热忱的聚会。

往南走是南街,一条从我的村庄流经小镇汇入双河的水渠哗哗流淌,渠畔是熙攘的猪市。那些年月家家户户都养猪,养一头猪要一两年功夫,主要是为了过年杀猪改善生活,和储备来年的锅底的油料。集市上,有黑猪,花猪,长白猪,内江猪。从一尺多长的猪仔到二尺多的猪条子,喂了半年的猪因为没有蕃麦麸皮了也赶到集上交易。谁看中,一袋子麦,或者两袋子蕃麦一放,就可牵回自家的猪圈。

往西走是西街,顺着街衙的两排门面房,街中有一座木石桥,横跨于水渠之上,拱石为基,木头相契,桥面和路面上是被踩得发光的石板,桥头腐朽的木板中长出鲜艳的木槿花,草丛横连着苔藓。深长、青幽的石板路,雨中没有泥泞,晴日泛光耀眼。临渠的房屋悬空而建,嵯峨别致,一般是主人家的商铺,或者租给他人做些小生意,百货商店,烙锅盔、火烧,对外榨油,收购药材山货,补牙拔牙馆,照相馆,饭馆,中药店等。临街的建筑多是古老的两层木楼,木楼进去,是深长的庭院,房子两户人共用一面山墙,房顶为两面坡的马鞍架构,铺土窑里烧制的青瓦,每个瓦沟用滴水沟檐铺装一排檐线,雨天利水,又仿若房顶伸出的无数双手。临街的正面是全部用木头装置的门板和窗台,门槛、门柱、门板和屋檐台石阶上刻画着牡丹、凤凰、狮子等图案。这里是最早的菜蔬集市,一年四季新鲜的蔬菜在这里以物换物,春天卖韭菜、香椿,夏天卖豆卖瓜,秋天卖洋芋、辣椒、蒜苗,冬天卖萝卜、白菜,一年放到头卖不完的是豆芽、豆腐。最受人们喜欢的是,谁家栽不完和多种的辣子苗、茄子苗、紫苏苗等秧苗也拿在集市上卖,包包菜叶、败酱草、苦苣、笋子叶等腌酸菜的菜根菜叶,往往被抢购一空。

往北走是北街,房屋林立,檐灯高悬。两排排木楼直接碧蓝如洗的天空,更显天之辽阔,街之幽深。这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旅店,主要是接待商队、货郎客、生意人、马夫带来的牲口和家当。旅店分为前楼后院,前楼住人,后院拴牲口。旅店四时提供牲口的草料,方便旅客歇脚。夜阑人静,茶炊飘香。古街灯火,温暖浓醇。1995年前后,是小镇农业最发达的时候,一到夏收结束,这些旅店就住满了各地来小镇赶场耕地的农夫和牲口。北街的上空,在那些年,飘散着挥之不去的浓郁的马粪味,浸淫整个炎热的伏天。巷子内,回响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再往北走,有一座小镇回民修建的清真寺,托着新月的拱北,熠熠地焕发着不穷的神秘。

多年后我异地求学打工,孤身漂泊,走了多个城市,读了几所学校几种书,才知道那曾刻在小镇家家户户门楣石阶上的牡丹、凤凰、狮子,原来是百花之王、百鸟之王、百兽之王,是祖先对自然的崇拜、敬畏和祈福。我们靠着门扉晒太阳,从孟家山梁照过来的阳光像被南山密林里的薄雾沐浴过,像被洞沟深处清凌凌的圣水洗濯过。我们起身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绘上了红色的地图,在汗渍的浸透下,变成了花衣服,那是门板上漆门的朱砂石脱落、印迹到了身上。

我们曾和一群伙伴在这一条条街巷穿越数年。追逐,奔跑,捉迷藏,嬉戏打闹,笑声回荡在土墙木屋中间,回荡在小河流水之畔,回荡在蓝盈盈的天空下,格格地萦绕少年的耳鼓。这一些,我至今还能依稀如昨。

1994年对现在而言,是小镇命运被改写的历史时期。横贯东西的一条省道把小镇戳穿,加快了小镇经济发展,也变迁了古镇的沧桑容颜。我来不及记取,来不及回顾,小镇在我年少时的面目,已跟随欢腾的浪花顺双河而去。

我不能确切地记清那些被抹去、被拭去的脸孔,还有沉静在时光一隅无言的旧屋衰老的模样。我已作别小镇,像离开这里的无数游子一样,带上小川的水土,浪迹过天涯,游走过他乡。

那些深深的街巷已被推倒,那曾鲜红地印染我白衬衫的朱门已经倒落。岁月关上了我看小镇的窗户,小镇也闭上了漫长等候的眼眸。故乡经历了阵痛的重建和正在重建的路上。今年我一次次路过双河的时候,经过收粮铺,铁匠铺,放在街头的炉子,经过醋坊,但目不暇接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又一家的洗车修车铺,驾校练车场,快递店,化妆品店,超市,五金百货店,建材水泥店,服装城,花店,农家乐饭庄。悄然中,彩钢瓦房盖满故乡的玉米地,变成了精品沙发城、家具城。我等了很久,没有等来一辆可以搭乘的驴车、牛车或马车。

树木绿得滴油的五月,艾草还在发出清淡之苦香。一些院落里成熟的樱桃、桑葚,无人采撷,鸟儿吃不完,便零落在地。曾经遍植街巷的合欢树,只剩一棵还开着簇簇如伞的花。院门紧锁着,他们去了远方,暂住在比小镇更大的城市,一个叫顺儿的男人拖家携口,大儿火车站打工,小女儿流动人口学校读书,妻子工厂里做饭扫地当保姆。这是无数从小镇出去的人在外打拼和生活的共同缩影。

小镇里农业不养家,工业不发达。鸟坐在机砖厂的树枝上,空寥寥地鸣叫,又好像在诘问,这些砖头还能建设我们的家园吗?满镇成千号店铺日进百万的货物交易量,在为故乡提供便利幸福的同时,那些抛弃在街头河流里的垃圾,已经在填没我们往前走的路。这时候,我们踟蹰半途,是该回头,还是继续向前?

我非常希望往回走,回到从前慢得像蔫驴蔫牛一样的时光里。我一直坐在路口迎候,在天色向晚,风吹柳枝的时候,等候一架驴车或者牛车,踢踏踢踏地拉着我向北而上,拾上软暖的乡村山路,载我回家。

时光过去多少年,失散的伙伴像风一样找不到着落。我停留在故乡的路上,静静守候。却看见守候在邮电所和八号旅店前的麦客们、货郎客,他们守着没有定数的光阴,蜷坐在风雨欲来的屋檐下,抽卷烟,耗时候。围在远方而来的算命先生周围,看人们摇卦,抽签,看手线,观麻衣相,小镇不管等来谁,来的人都有收获: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便可以做一场生意,赚一天的生活:一个火烧,一碗凉皮,几根麻花,西红柿,黄瓜,有时还有压皱的几毛钱。

生上炉火,喝一盅煮沸的罐罐茶,是小镇人们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喝完茶,各干各的事。有人靠墙晒太阳,有人靠麦草垛打盹,有人坐在街上睡觉,他们把什么都放下,就静静地坐在时光里,他们毫不复杂地就拥有了我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境界。他们沉醉在小镇里,获得的体验和真知一定比我丰富,但这些我无法摹仿。丢失信仰多年的我,还在半路彷徨,迷惘。

故乡的历史从来没有被谁探究过来龙去脉。跑在马路上的人们,一心只顾着发家致富,还有谁会在乎、回忆和找寻小镇的过去。昔日什字街抢手的农具,现在已经摆放到远离集市比猪市比苇席手编市场还远的河堤边,桥涵下的角落里。

我打算买一块火烧。在这个有锅盔没牙的时代,我走近的这位婶婶,她火红的炉膛里燃烧的已不是柴火,而是无烟煤。她置放火烧的盘子是农业时代的模样,还是乡村酒席上的方盘,木制的,卖剩的火烧已经变亮变柔,仿佛落满了马路上车流不息的扬尘,仿佛放在木盘里几十年。她看着我,我递过去一块钱,她犹如母亲的粗粝的手,给我接过一块火烧,火烧上有炭灰,她拍打两下,吹一口,然后缓慢地回到一个快要散架的有背靠的椅子上,看着这渐暗天色。我咬一口,有麦子的香味,应该是农家的潘林麦面粉做成的。

夕阳的暮光照着小摊,照彻长街,一辆辆汽车驶过,熟悉的亲人擦肩而过,一天又消失了,一切又过去了。我转过身,街上空空荡荡,上百盏太阳能路灯亮起来了,临街商铺的路灯亮起来了,小镇就这样陷入我身后的长夜里。

我喜欢在古镇的剪影里安顿羁旅的身心。我迷恋的那些传承下来永不死灭的东西正在消亡,青瓦绿树,碧水蓝天,幽街深巷,汉风古驿,那清流涓涓的双河,那苍翠郁郁的峰峦。而时下,用什么方法才会让我接受和承认。我不喜欢故乡沦为现在或未来的千篇一律。蓦然回首,闭起眼还能看见那些早晨和夜晚,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平线。倘若我失去对故乡的眷恋——那就是精神灵魂的出轨和背叛。(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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