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的镇叫下堡寺。其实最初叫这个名字的是我们村。六十年代我们这个大村分成了南北两个自然村,村名改成了南镇和北镇,于是“下堡寺”这个名字才归镇里独享。 下堡寺——一看就是个寺院的名字。如果把一个建筑的名字融入到行政区划里面,这就说明了它的影响之大,或者它曾经的辉煌有资格让我们永远铭记。 的确如此。下堡寺原名叫净土寺,据历史记载,这个寺庙建于唐贞观年间(公元627——649年)。寺庙建成以后,历代都有扩建。听老人们说,曾经发现一块寺碑,上有“敬德监造重修”的铭文。到了元代,住于下堡寺路家村的兵马大元帅路通,对寺庙进行了扩建,扩建后的寺院占地有二百多亩。 历史总是神秘的,然而现实会让你释然。对这样一个在一定区域的历史上,有着浓重一笔的寺院,它的遗迹现在何方呢?告诉你,它就在我老家门口西南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当然,现在是难寻那寺院的踪迹,就是那过去俯拾皆是的瓦砾也难以一见了。不过,它的遗迹离我们并不遥远,我小时候就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那硕大的土堆上玩耍。 寺院留下的废墟有三处,离我家门口最近的这个最大。这几个土堆我们叫它“皋”,这样叫它是因为在过去的寺院里就有这样一个大大的土堆,名曰:玉皇皋。至于这在当时又是一种什么图腾崇拜,就不得而知了。有一句民谣这样说:下堡寺的皋,临清的塔,济南府的大菩萨。由此可见当时玉皇皋的高大雄伟和其历史地位。 家门口的这几个大皋,是我们村的地理性标志。说它是一个个大大的土堆,其实上边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瓦砾,你很难在上边挖出一锹纯净的黄土。可见这所谓的“皋”,已沦落为寺院的废墟了。虽然春天到来的时候,这里也是一片绿色,那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小花也姹紫嫣红,然而那草却充满了个性。在这样一个险峻的环境下生长的绿,总是缺少绿的柔情,特别是那到处都有的蒺藜秧子,给伙伴们的玩耍带来了很多的困扰。我们很少在这里拔草,因为家里的生灵似乎不太喜欢这里草的滋味。就是在这里吃草的羊儿,也是挑剔的左右彷徨,甚至于经常发出咩咩的无奈。不过,当我们爬上皋的顶端,一览由此而辐射的大片的布满砖头瓦片的土地,总会恍惚中浮现昔日寺院的辉煌。 我常常在脑海里勾勒那雄奇庄严的寺院。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包围着肃穆的蓝瓦红墙,宽阔的山门,正对着门外的凹形照壁。进得寺来,三座大殿巍然耸立,正中的大雄宝殿蔚为壮观。那琉璃复顶的建筑,寺角飞檐,四面环廊,群塑如生,雕梁画栋。佛阁角铃,风动清脆;廊檐青瓦,燕鸟啁啾;古刹钟声,悠远回响;木鱼清声,香烟缭绕。寺内碑碣林立,名家墨宝诗书飞扬。春风吹来,松涛阵阵,绿枝垂条,杨柳吐翠,僧人讲经说法,莲社墨客吟咏,真可谓清静无为之极乐世界!明代临清州人五英有《咏净土寺》诗云:西风吹我到禅林,邂逅盘桓切散心。莲社香销僧住讲,松关画静鸟调音。绿杨驻马秋还热,金界题诗日未沉。几度笑谈相唉后,清茶啜罢酒重斟。 要说这元朝的兵马大元帅路通,为重修净土寺可谓穷尽了心血,并且还赋予了它许多吉祥的内涵。在寺北他修建了临清直通上党(今山西长治)的宽阔官道,在寺南修建了通往“三圣庙”的东西通衢。在寺的周围还打了七十二眼水井,并按照丹凤朝阳环绕寺院,至路家庄形成了“凤头”和“凤眼”,预示着路家庄的富贵与吉祥。然而,历史的沧桑在剥蚀着古人的美好期望,到明末清初,连年战火,灾荒频仍,兵焚民劫,寺院逐渐衰落,直至抗日战争时期,日寇的一把大火,偌大一个寺院荡然无存,昔日的繁华,一夜间灰飞湮灭,只留下三堆废墟,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和无耻的劫掠。 农村的孩子是无法想象城里孩子所追求的那种制式的乐园的,他们的快乐只能在这块土地上去寻觅。他们也总能在单调的世界中去发现色彩,比如这几个大大的土皋,就是伙伴们曾经的乐园。小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在这里爬上爬下,在笑闹中发现一株奇怪的草或者一朵异样的小花,都能把玩半天。这里除了草就是石头瓦片了。我们拣拾着各种色彩的瓷片,争论着上边的图案、花纹和人物,然后又一片一片甩向远方。其实谁能知道,也许在我们的手中,无意中又把散发着灿烂文化的瑰宝随着那抛出的弧线,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据说,曾有专家考证,在这片废墟上,可依稀寻找到历代名贵的砖瓦瓷片,其中包括唐黄釉宋白釉刻花器、宁耀州窑碗、元代钧瓷盘和龙泉窑碗、明代青花瓷等。然而,在那个年代,恐怕谁都不会去关注这类“四旧”的东西,况且又是百无一用的瓷片碎瓦,现在想来不禁摇首唏嘘! 不过,对这样一个历史遗迹的劫掠还没有到此为止,直到有一天几辆大型推土机开到了土堆旁,才惊醒了孩子们的春梦——我们这唯一玩耍的乐园,也将随着这隆隆的机器声,化为乌有。 那是七十年代初。有山的地方要开山造田,有水的地方要围海造田,象这种平原地区只能开荒造田了。我们村几乎没有可以开垦的荒地,如果非开不可,那只能把目光投向这几个大土堆了。 小伙伴们迷茫地坐在路旁,看着那铲车和挖掘机喷着浓烟在吼叫,铲车的大口似乎在撕咬着我们的身体,那盔甲似的履带好像在碾压着我们的心灵,大家目睹着土堆在慢慢变小、变平,十几天过去了,昔日“玉皇皋”的遗迹只剩下那遍地的残砖碎瓦了。建设这样一个文明用了几个朝代,传承这样一个文明用了上千年,毁灭这样一个文明日本鬼子用了一把火,彻底埋葬这段文明我们用了十几天。 面对着这一片权且叫做土地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它能长出什么样的庄稼。遍地的瓦砾怎么去耕作呢?什么样的种子才能适应这样恶劣的环境呢?我们的老百姓总是有智慧的,他们总能在经验的储备中找出不同土地所适应的生长基因。记得那是七月,几头黄牛拉着木楼,随着清脆的鞭响,在瓦砾间艰难地播种,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播种什么,也不知道这块土地将来会呈现什么,这里还能成为我们的乐园吗? 二十几天过去了,我们真的在瓦砾遍布的土地上看到了绿色。那像小草一样的植物慢慢的长高长大,连成了一片绿的海洋。我问大人这是什么庄稼?大人们说,这叫苜蓿,是草,牲口吃的草。真的没有想到,牲口吃的草还要拿出土地来专门去种。不过,这种土地能够种出这样高级别的草也是很不错的了,让这样的地方再重新焕发生机,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苜蓿草在茁壮的成长着,她不仅给了我们绿,还为我们开出了满眼的紫色的花。苜蓿花就像是一串串紫色的蝴蝶在绿海中飞舞,那搧动的翅膀送来浓郁的花香。我们没见过这样大片大片的花,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蜜蜂和蝴蝶在花海中舞蹈。也许是昔日寺院的灵魂,又幻化成这样一种美丽的形态,去纪念着业已遥远的文明。孩子们的记忆更新是很快的,我们用对花和绿的热情,掩盖了曾经的郁闷,跟着蝴蝶在绿丛中嬉戏歌唱。 老人们说,苜蓿草还叫三叶草,也叫幸运草。说她叫三叶草,是因为她的每一个小枝都长着三片叶子。说她是幸运草,是因为其中有四片叶子的苜蓿草,然而找到这样叶子的几率只有十万分之一。曾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从前有一对恋人,他们非常的相爱,一起住在一片美丽的桃林里。一次他们因为一件小事闹了别扭,彼此不肯让步,甚至到了要分手的地步。爱神看不下去了,她变化成一个仙子,飘到了桃林,悄悄撒了一个谎,告诉他们各方会有一场大难,只有在桃林最深处找到那片四叶草才可以挽救他们。他们彼此听后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都在为对方担忧。那一夜,瓢泼的暴雨肆虐着桃林,可他们没有为暴雨所阻碍,仍在雨中为对方到桃林的最深处去寻找四叶草,当他们在寻找的路上彼此遇见,都深深地为对方的真爱所感动,他们决定要找到四叶草见证他们的爱情。这个时候,爱神笑了……因为这是爱神给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她不想让幸福来得过于容易,只有彼此在乎,彼此珍惜的人,才配拥有幸福!四叶草,成了幸福和爱情的见证!带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我们也曾在花海中去寻觅四叶草,去寻找那份美好和幸运,然而,我们没有找到。其实,三叶草的三个叶,不是也代表着信仰、希望和爱情吗?有了这三种东西,那就预示着你已经找到了幸运。四叶草只不过是幸运之神为你设定的一个美好的未来,让你为了幸福的目标永远不停歇追求的脚步! 其实仔细想来,这苜蓿草也正是劳动人民品质的写照,只要给她一片土地,无论环境多么险恶,都会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深深地扎根,默默地生长。她不惧干旱,不怕盐碱,从容的面对风霜雪雨,只要东风吹过,就会义无返顾地茁长成长。她无私的把绿献给大地,真诚地开出绚烂的花朵,用蕴含着美好理想的希望之绿,为大地装点出一派灿烂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