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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了

时间:2014-11-17 08:38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随心所语 点击:
白生生的瓢儿满山香,玄黄声声叫麦黄。约摸过了立夏,庄稼人就为收麦子而忙活起来。街面上一串串雪亮亮的镰刀,上了衬肩的背夹子,木杈、簸箕、筛子、扫帚,引来一群群脸膛黝黑的父老乡亲精挑细选讨价还价。 小麦是生长期最长的一种作物,从一粒籽长成一棵苗

白生生的瓢儿满山香,玄黄声声叫麦黄。约摸过了立夏,庄稼人就为收麦子而忙活起来。街面上一串串雪亮亮的镰刀,上了衬肩的背夹子,木杈、簸箕、筛子、扫帚,引来一群群脸膛黝黑的父老乡亲精挑细选讨价还价。

小麦是生长期最长的一种作物,从一粒籽长成一棵苗,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季,冰冻雪压,直到春暖花开,才会起身拔节,扬花灌浆……可以说,小麦是最具沧桑感的庄稼。

坐上回乡的班车上到毛垭山顶,放眼车窗外,千山万壑满山满洼的麦子自上而下渐次泛黄,像过去庄稼人身上一块块大大小小与衣色格格不入的补丁。山顶上仍是葱绿,山腰便开始转为柳黄,山下河谷已变成杏黄。近一段日子麦子的成色一天一个样,尤其是一场雨就黄一大截。这时候,庄稼人火烧屁股似的忙活,正薅苞谷草又得养蚕收油菜籽,还要准备割麦子。村子里年轻后生纷纷外出打工,农活的重担就压在了留守的老弱妇孺肩上。他们起早贪黑生怕误了时日,尽量一件也不拉下,但往往是还来不及薅第二道苞谷草,地里的麦秆子就已干到尖了,“抢麦黄”的时日便开始了。

小麦这就成熟了……就要成熟为人们尝鲜时灶台上的一日三餐。

这是一场竞争,龙口夺食的竞争。

大人们提早就打电话让远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儿孙们回来帮忙收麦子。多年的老农经验使他们明白,这一季麦子可是全家绝对的口粮,钱可以不挣,但庄稼人不能一日无粮。于是儿孙们自千里之外日夜兼程赶回来了。然后到集市上买几把新麦镰,再从农具堆里翻出尘封已久且有些生锈的镰刀,蹲在厨房门台上磨起来,那认真而严肃庄重的样子,让后生们心里暗自嘀咕着,不免有些紧张。

头几天,因为麦子黄得不齐茬,大人们把要割的麦子圈定后,一家人不紧不慢的割起来,旋割旋黄,平平的麦海里只旋出一绺一绺的窟窿。听着炎阳下麦秆“叭叭”的干裂声和割麦的“嚓嚓”声,庄稼人心里倒有几分惬意,而大人们这时总是叼着纸烟眯眼望着风中涌动的麦浪,漫不经心地捆着被割倒的麦子。

五黄六月的天气,日头忒毒,杏黄的麦子不到两三天工夫就变成了土黄色,沉甸甸的麦穗也像低头认罪似的弯了下去。“麦收大忙,绣女下床”,全家出动,带上干粮,临时驻扎在麦地里,真正开始“抢麦黄”了。大家或蹲着,或半跪着,或弯着腰,每人按照自己的习惯,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握紧镰刀,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嚓嚓的割麦声此起彼伏,只有在地头树下歇气或直起腰整理手里的麦穗时,方与连畔的地里做着同样动作的人交换关于麦子情况或者笑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解解乏气。有人稍稍停下来望望割过的地儿和没割完的面积,再数数捆好的麦捆,不禁眉头紧锁有些不安起来,照这进度,咱家恁大面积得割到啥时?于是,一个计划诞生了——明天进城雇“麦客子”去,哪怕一天三五十块也得雇。

最后一趟班车从城里返回,主人雇来了三个“麦客子”,条件是一日三餐、一包烟之外每人五十块,三人一天就近二百元,那还是磨破了嘴皮子讨还了半天敲定的数,狗日的讹人一样,漫天要价。但他自有他的雇用办法,只让“麦客子”背捆好的麦子,自家人光割不背。家乡肥沃深厚的黄土地上生长的麦子麦秆又高又粗且穗大粒满,麦捆又大,加上青黄麦本身就不轻,“麦客子”仅背了一天便叫喊着不堪重负招架不住,嘴里直嘀咕说背这么欢实的麦子,自己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不料第二天清早起来,“麦客子”的人影也不见了——昨晚深更半夜就偷偷溜了,工钱也不要了。主人家一笑心下暗自高兴了一会,百十元钱倒省下了,之后又开始犯起愁来,看来今年的“麦客子”恐怕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割自己背吧。

收麦时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比平日短似的,眼看着一块地里的麦子就要割到地头,而夜幕却偏偏降临了。苍茫的夜色下,村庄静卧如石,农人们抓住最后一缕亮光继续着一天的农活,他们匆忙的身影在山坡上风一样的飘动,在山道上背着沉重的麦子,隐隐绰绰缓慢而行。灿灿金黄的麦穗已脆弱到无法抵御碰压揉搓,稍有疏忽,成熟的果实就会从麦穗上滑落,这是最叫庄稼人心疼的事情。就连自家场院里,卸麦捆时背夹子底下还要铺上塑料布。

夏收中最叫人担心的是乌云密布,雷声隆隆的时刻。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白云朵朵的好天气,不到个把钟头,黑云就凑在一块扎成了堆。看到这一切,庄稼人手里的镰刀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腰酸背痛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只顾低下头狠命地割、割!汉子们三步并作两步地挑起背夹子赶紧将捆好的麦子往回背,不然就会被雨淋湿。几声炸雷从头顶滚过,豆大冰凉的雨点便落下来,他们只得把麦捆不停地往树下挪,然后到地畔狩野猪的窝棚里避避雨。还好,这回的雨很快就过去了,大家暗自庆幸,真是老天爷保佑,没有暴风雨和冰雹。只是这时候麦穗上已挂满了水珠,割不成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些时候天灾偏偏在意料之外发生。

连日来的过度劳累使庄稼人实在有些支撑不住的架势,一个个狼狈不堪。毒辣辣的日头还有一竿子那么高的时候,大家看着所剩不多咬咬牙就能割完的麦子,心里想着歇一晌吧,估摸着没一丝云彩的天近两天内不会有雨,便收起镰刀回家明儿个再割。谁知就在傍晚时分,西边天幕上乌云厚得没一丝缝儿,整个是锅底的颜色,如阎王爷黑着个脸,天要塌了!这种感觉此时谁都有。风如口哨,风头有尖刀般的力,怪叫着冲来。风是冰的感觉,冰手冻肩,由远而近,地面上还是湿热如蒸笼的热风,田野里没割完的麦子,麦穗沉甸甸的随风上下左右摇动。闪电把天幕划开一道道裂纹,雷声从来没有制造出如此的凶煞煞的不祥之气,如碌碡碾在空着的巨大的铁皮桶之上,猛烈地滚过去,跌落在某处,把天上所有的霹雳集中在人头顶上了,那是炸裂昆仑的声音。这时冷子(冰雹)来了。有人头上挨揍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如弹弓射出的石子,砸得人头上生疼。麦子被打得整个儿伏在地上,朝一边倒下,朝一个方向一字儿压下去。老人开始朝门外一边大把大把撒粮食,一边口里喊着:“老天爷啊!求你把冷子下到万山老林里去罢!”有的老妇人已经哭起来,哭声被冰雹声淹没。冷子过后紧接着是暴风雨,旱的时候老天爷吝啬地一滴雨也不降,这阵子却瓢泼一般遍地横流。庄稼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家廊檐下,紧蹙着眉头全都挂念着地里的麦子,心里忐忑不安,一夜都没睡好觉。

翌日清晨,他们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地里跑,到那儿一看,满地一片狼藉,麦穗麦秆身首异处,一行压一行地摆平在地里,排成齐刷刷不前不后的麦穗方阵,冷子似乎不打麦秆,一颗一颗偏打在麦穗上,饱满的穗壳上镶着粒粒丰满如女孩脸蛋的麦粒,全脱落在了地上。一个穗子上能剩五六粒麦就不错了,尽是瘪的未熟好的麦粒儿卡在壳中,麦死如人要被铡头一样,就这么认命地躺倒,庄稼人真是后悔死了,怎么昨天下午就糊涂了呢!他们慢慢蹲下捡拾地上的麦穗,攥在手心里的,何止是一根根麦穗,那是字字如金的教训啊!他们心里像麦芒扎着一样难受,假如昨天再坚持一会也……唉!经过大半年辛苦劳作,眼看要颗粒归仓了,却被该死的天灾给毁了,怎不叫人心痛呢!少收这些麦子尽管算不了什么,但这在世代农耕的庄稼人眼里意味着什么,他们清楚。

暴雨过后,接下来又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经过近半个月的抢收,山上山下的麦子已全部收完,地里就像人刚剃过的头,光秃秃的只剩下四五寸高的麦茬。这时候。麦子都已经被架在农家的廊檐上,或者在麦场上摞起堆积如山的麦垛盖上篷布。

一季的麦子总算是收回来了。虽然短时间里庄稼人心里踏实多了,而紧接着又要翻耕麦茬地复种黄豆(家乡叫“搭茬”),也不是件松活的事,因为农时季节环环相扣,永不间歇,庄稼人都明白“过了小暑不种豆,过了大暑不种荞”,日子一晃便过去了,“人误地一季,地误人一年”。他们仍像“抢麦黄”一样忙着翻地点种黄豆。之后又要赶紧回头碾麦子。

收麦有五忙:割、背、碾、晒、藏。往日里,麦子上场,堆积着的如山,铺摊开的如海。家里的人一个不落,若人手不够就得请人帮忙。摊圆圆的一场麦子,有钱人家雇拖拉机碾,没钱的就套起自家的耕牛或驴骡拉着碌碡一圈又一圈一遍一遍地碾压脱粒,直到麦粒从穗子上完全脱下来。一季的麦子,起码要碾上四五场。碾麦场上总要热闹一阵子,你家碾了他家碾,吆牛的,挑杈翻场的,拧麦草绳准备捆麦草的,扬场的,掠场的……分头各忙各的活计,整个麦场弥漫着汗水和新麦子淡淡的气息。几圈转下来,牛似乎有些眩晕,步子渐慢起来,吆牛的便吆喝上了牛歌,一前一后地来回走动,手中的鞭子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但从未真正落到牛皮股上,为的是不让牛打瞌睡快些走。麦场的一角,三三两两的孩子用稚嫩的小手和比小手更加稚嫩的力气,信心十足得及时替补着大人们牵引着牛,他们目睹了碌碡在正午的阳光下,在金黄的麦穗上高亢飞舞的情形,而不想让它在天黑之前停下来。碌碡从麦秸上滚过,交出最后一粒麦子的过程,孩子们也就收获了自己漫漫人生中关于麦收实习的第一份答卷。刚刚脱完粒的麦草,很快被堆积成垛,或捆成草捆,成为孩子上演趣事的道具和牛羊悠闲的冬天最意味深长的咀嚼。麦子碾完后,女人们通常要用筛子将四五千斤甚至五六千斤麦子旋一遍,去除麦糠和秕粒,拾掇干净再晒干装仓。等到一季麦子忙结束,常常折腾得她们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顾不了脏和乱,随便坐在地上像一堆泥巴,疲惫不堪。而她们心里却踏实得如满囤的麦子,日子有指望了。

如今,庄里有了脱粒机、电风车,方便了许多,速度快又省事,就是需劳动力,而且太紧张,所以还得打谝工。那场面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往机子里喂麦的,用木杈挑麦捆子、挑麦草的,张着麻袋盛麦粒的……往往两三班人轮换上场。一班下来,浑身尘灰,头发间乱七八糟的扎着麦草,两鼻孔粘满黑乎乎的污物,脸上覆一层黝黑的烟尘污垢,乍一看认不出谁是谁。一帮人脱完这家又帮那家,都是大伙事先约定按次序安排好的,一家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小时就脱完了。之后,自家女人便用电风车吹干净倒在竹席上晾晒。五六月里火辣辣的日头晒麦子再好不过,一般要连晒三个日头(即三天),咬起来发出清脆的“咯喯”声才算干好,然后趁热装入大柜或囤子里、麻袋里。到这时候,一季的麦子才叫颗粒归仓。

家乡有这样的说法,苞谷要吃新的,麦子要吃陈的。但父老乡亲为了庆贺麦子丰收,在麦子晒干后总会先淘一些磨成面粉,自家尝鲜的同时,蒸了卷子馍拿给亲戚,叫“尝新”。一则让亲戚也分享丰收的喜悦,二则用以联络亲情,图个热和。从“尝新”中可以分辨出今年的麦面是脆还是柔,出水还是吃水等等。

我从乡下老家带回几穗金灿灿的麦穗,找来一条深红的丝带,扎成一束,插在书案一角的花瓶里,以便时常能闻到麦子的清香,继而回想起家乡麦子黄了的季节,想起“抢麦黄”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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