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年，每次回到曾经养育我的山村，便有一种浓郁的失落感，宛如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我的心头盘旋。我走在熟悉的山间小路，曾经温馨的往事，宛如瑰丽的晚霞，映衬着快乐时光，在我的脑子里鱼跃而出，如今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山村，增添了太多的乡愁。

前几天，我回老家办事，虽然是正值种地大忙季节，却没有刚包产到户，你帮我，我助你，搭伙在一起干活，有说有笑的场面。稀稀落落几个拖拉机，在机械化耕种，地头上坐着一个弯腰佝背的老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老邻居老二叔吗？我赶忙奔过去，也跟他一样，蹲在哪里准备跟他近便近便。他冷冷的瞅我一眼，很不满意的哼了一声，我心怀热诚，要对他嘘寒问暖，他却这样生冷的对我，真让我难以理解。他看着我，没好拉气的说“你们现在都有能耐了，在外面挣下金山了，还是挣下银山了。把家里的好地，仨瓜俩枣就包出去。你去看看，你家那地让人家糟践成什么样子，草也不拔，粪也不上，就知道用化肥。再过几年，那地就彻底白瞎了，糟践土地天理不容呀。”我一下子，被老二叔那种对土地那种感情，所深深的折服了。我对这位，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庄稼人，心里充满了敬意。心里面对这片，曾经养育过我的土地，充满了陈重的负罪感。

我回到家后，总喜欢东一家西一家，到处走走说说话，跟这些老邻居们拉拉家常，也是一种久违的快乐，充满了我的身心。后街的大嫂子说，前街连着搬走两家，进城做买卖去了，把土地都包给了老于家。我和她掰着指头一算计，前街就剩下一户人家，老张五叔六十多岁，没儿没女，就老哥一个过日子，人气越来越差劲了，眼看就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鬼村了。

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我们老家前前后后就搬走了十七八户。搬走的原因，不外乎在破山沟子里，靠土地根本发不了财。孩子上学需要花钱，说媳妇需要花钱，生病长灾还得需要花钱。趁着年轻力壮，不出去甩开膀子，多攒点钱怕以后日子没法子过。人，越来越少，高房大院，都用陈旧的青砖、土坯严严实实的封住门口，有的干脆还一不做二不休，爬到电线杆上，把电表和电线全都卸下。人心隔肚皮，生怕别人在夜黑风大的时候，爬到杆上把电表和电线连窝端。这些空房子空院落，年久失修，荒草旺长，蛛网密布，灰头土脸，真是一派凄凉的景象。

晚饭后，我还是老习惯，披着衣服坐在门前那颗历经百年的老榆树底下，期待着吃过晚饭的人们，还好像从前那样，披着衣服，叼着旱烟，到榆树下说咸道淡。月浅星稀，清风里暗含着槐花的香气，只要轻轻的抽抽鼻子，那夹甜带香的刺槐花香气，就是争先恐后的钻进你的心扉。狗叫驴叫，喂猪的唠唠声，骂猫偷嘴的训斥声，如同从记忆深处飘来的童年歌谣，让我享受着老家特有的情调。我坐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竟然没出来人，跟我咧大嘲，觉得特没有劲头，我的那些愿望，真得落空了。前些年，这里就是一个邻居聚会的场所，哥哥嫂子们拿着用碎花布缝制的小垫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怕受凉，东扯葫芦西扯瓢，鸡一嘴鸭一嘴，老母猪也来呱嗒一嘴，在辛辣的旱烟的浓雾中，爆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欢笑声。小孩子总是人来疯，人越多故事越多，童言无忌，童言可爱，专门问大人一些意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问题，央求爸爸妈妈今天晚上，再到河套捞一个小妹妹，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尤其是那些五六岁的小孩子，上头扑面，摸爬滚打，大人烦了，举起巴掌就打屁股蛋，小孩子哭着哭着又突然咧着嘴笑了。

我坐在那里，孤独的望着零零星星的灯火，死寂的山村，那种惆怅如同这愈来愈重的夜色，遮盖这充满生机的山村记忆。我坐在那里，足有半个多小时，才见着一个人影，老单家二奶奶，手里掐着一捆羊角葱，猫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她走到我跟前，看了我半天才说话。“我大孙子，啥时回来的，你们年轻人好呀，都到城里享福去了。你们呀，就把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扔到这里，就好像把没人要的小猫小狗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大孙子，不是我在跟前买好，你还算有良心的，还经常回来看看，找找上边还知道修修路。你看看老唐家那几个王八蛋操的，专门领着外地人，到这里乱祸害，要开矿要建什么铅冶炼，我听我们三丫头说了，那纯粹是祸害人，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听说这事，周围的老百姓都不同意，个别领导想强按老牛喝水，父老乡亲们死活不干，直到现在也没结果。也许，官员们的意志会逆转百姓的意志，一幅山河破败的景象就在会在眼前呈现，好端端的松树，被挖掘机连根拔起，好端端的林地会被开膛破肚。浓黑的烟雾，笼罩在我们家乡的上空，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大孙子，你是文化人，你爸你妈，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人。你能不能找县长，代表咱这块的老老少少好好说说，咱宁可受穷，也不要那败家玩意。要是把咱这地方糟践了，将来你们老了，还咋回来生活。”我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羞愧的低下头，不敢正视老单家二奶奶那无助而又期盼的眼神，低头无语再看天上亮晶晶的星星。我想，若干年后，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却不会像今夜这么明亮，会被浓重的烟尘熏染下黯然失色。

早晨，太阳还没冒红，我就行走在山间小路。山野上一片空寂，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现在的庄稼人，都享福了，不用套驴赶马的种庄稼了，再也不用拿着粪锉子捋粪了。现在都是单粒蹦，全部都是机械化，甚至连耪地、除草也都省略了。我想起老马大叔的一句话“现在也叫种地，不上猪粪、羊粪，就光上化肥，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已经过时了。我还是那句话，这些人就胡弄土地吧，说不定那一时，把土地老爷惹急眼，收拾收拾这茬子人。”我也隐约的感到，人们这么拿土地不当好东西，早晚有一天会后悔莫及的。

我在道口上停下，等客车返回城里。正好碰见我们营子河北沿儿付红军大嫂子送小孙子上学。那孩子眼睛里还含着泪，看样子是刚调过皮。“嘿，大嫂子送你小孙子上学。”她拢了拢发白的头发，长长的叹了口气“满生这两口子，把孩子生完之后就不管了，清手利脚的去山东打工，把孩子扔给怪他妈的放心的。这孩崽子，就照着我近便，每次放假上学，就在地上学驴打滚，死活不愿意去念书。不念书那行呀，不能好像他爷爷奶奶当睁眼瞎。你老伯，你说说，这孩子念书也太远了，好像耗子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到三四十里地的学校念书，还得住宿，一个星期放一次假。这可我把大老婆子折腾够呛，一口气不来，都得整死。”

这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养育我山村那个影子。睡梦里，我总是在围绕着依山傍水的山村，又蹦又跳又唱，头上戴着用鸽子花编成的花冠，在清澈如镜的河水上，看着河面上憨憨的我大笑。我在假想着，若干年我的老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一个荒芜的村落，齐腰深的荒草，掩盖着狭长的村路，家家户户的院墙都被雨水浸泡的东倒西歪，老人和孩子，全都进城了。这里，没有袅袅的炊烟，没有旺旺的狗叫，没有大公鸡站在墙头上，趾高气扬的鸣叫，没有大母鸡下完鸡蛋，邀功请赏似得“个大，个大”炫耀的鸣叫……只有夜猫子蹲在树杈上，凄凉、恐怖的狞叫。山村，养育我的山村，会变得更加孤独和凄凉。每每想到这些，便不由自主的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