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十分单薄,在一枚黄叶之上飒飒作响,天依旧很蓝。云依旧稀散。我站在一棵直棱棱戳上天空的枯树下,想着一切我关心的东西。如一条河、如一只麻雀、如一朵独自凌霜绽开的野菊花……
我相信我将会在这个秋天活的异常完美,因为我难以舍弃关注。一个拥有一颗关注心灵的人,他才会打开一个季节甜蜜的嘴唇。
黄叶坠落,在叩响大地的瞬间,生命之门将缓缓开启。而另一些黄叶则舞如彩蝶,以曲线缠绕那份对美的眷念和执着。一地黄叶,我谁共语!
我不禁伸出双手,以清如流泉的心声将一个季节的化身深情接纳。风,小心地走过。几片欲飞还休的叶子,多像徘徊在我目光中的情绪。我是在扼守什么吗?抬头的时候,一只横空而过的小鸟击开了我的眼波……
其实,我想,我是想着站在秋风中的那座堡子了。
我和那苍老的堡子总有一种宿缘。第一次发现它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的山尖时,我也是初次品尝孤单的味道。像一朵云,像一只鸟,我总在寻找着所有能承载孤单的东西来慰藉我内心的孤单。所以,我相信,那堡子在我发现它时,它也发现了我,并且在年复一年地跋涉中,总在告诉对方,有一个和自己精神相通的东西朝自己不断靠近。
我至今还能闻到那第一次遥望堡子时从天空飘来的味道。涩涩的,腥腥的。一浪又一浪。而我的心灵便在一起一伏之中,看见一座堡子像呼唤的手,一隐一现。
说真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闻到那么涩而腥的味道。可是只要翻开有关堡子的记忆书页,那味道便直向我袭来。日子越深,味道越浓。
后来,我走遍了故乡附近的山山梁梁,总是在一片连绵山峦的制高点,耸立着那么一座斑驳苍凉的堡子。它们谁是谁的影子?谁是谁呼喊出的声音?我已无法辨认,我只能在目睹过它们残损破败的堡墙,或者遥望倔强伫立在它们肩头的一两棵树木之后相信这就是一种宿缘。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目叫《向堡子的家园跋涉》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将堡子和母性融为一体,并以此为入口,对隐藏于堡子内心的日子一一探寻。其实在写那篇文章之前,我还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座堡子的内部。我是在一段充满神秘的距离之外孕育着一颗颗烫如心灵的汉字的。当然,那时我已知道那些伤痕累累的堡子与一段特殊的时光有关。它是人们逃避匪患的地方。我只知道这么多,然而,仅此足矣。所以,我曾说:呵护生命泅渡困厄的东西绝对比生命本身更让人眷恋叹服。
当我觉得有一种穿越血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向我呼喊时,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得跋涉那段逼仄的荒凉小路,打开那段路上的神秘,深入堡子的内部了。
第一次进入一座堡子时,我浑身涌动着肃穆。驻足在高大的堡墙根,仰望粗粝而笨拙的墙体,我仿佛听到骨骼撞击的声响,充满空旷和凄凉。但厚重得让人窒息。惨败的墙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棵草在风中摇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尘埃自墙头飞起,没有多少留恋的时间便消失在掠过堡子的风里。我庄重地躬身穿过用城砖箍砌的拱形堡门,蹑土质的台阶而上。一股劲风吹我如一株枯草。我稍稍定神。原来被厚重的堡围起的堡子之内,是一片幸福而眠的麦子。那正是一个初冬。那些麦子一定在梦的边缘一一苏醒。它们是在等我,等我这个寻缘而来的陌生人。几棵倚堡墙而生的树,显得那么执着。我尽量放轻脚步。当我来到被日子打开的一个豁口,手扶硬如坚石的堡墙时,苍茫世界已在脚下。不远处的村子传来隐隐的狗吠鸡鸣。风吹着我的额头。我发现那刻我已站在最高点上,替等了我百年的一座堡子打开了一双沧桑的眼睛。
我从此爱上了堡子。我不止一次地靠近并走进一座堡子。后来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堡子与我借缘相见。
至于这个叫“北堡”的堡子是第几座与我借缘相见的,我就无法记清了。
这座“北堡子”在北顺村北面的山头。我初来北顺时就已注意到它了。那时正是夏天,四处葱葱郁郁,积翠堆碧。北堡子就像远航而归的船帆,静卧在万顷绿波之中。
但那时我还没有走进它的冲动。因为,我宁可相信它还是我第一次,第二次,乃至无数次走进过的堡子。它用分身术将自己散落在我一生所能到达的地方,当有一日我身心俱疲,回头一望时,它便在我的视线之内。我明白,它们与我的心思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要对方相信什么是真正的缘分。它们永远在不同的山头等我,它们知道那里是我一生中的必经之地。我也永远在走进它们,因为我知道比血还热的呼唤意味着什么。
然而,这次我却出奇的淡然。只是在茶余饭后,踱步校园,不经意地抬头,北堡子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默想,也许,我和北堡子都在寻找一个最好的进入点。我们匆匆相遇的目光让我更加相信,我们已然相识,已然相知。只需要那么一个瞬间,我们就能相互打破对方深情而望的沉默,以熟悉的笑容映出对方了然于心的一切内容。
我是在等着这么一个心灵怦然一动的瞬间!
后来,我的同事不断地给我说起北堡子。我初来乍到,自然对此地不甚了解,对北堡子的往昔种种更是全无知晓。他们说,北堡子很大,里面是一座村子。所以直接叫北堡村。由于生活不太方便,现在全村人都搬出了堡子,住进了山脚下的新居。搬离北堡子应该是不远的事,据同事说,十年前,最后两户人家才离开了堡子。
随着有关北堡子的话题增多,我感觉自己和它相视一笑,打破沉默的时间逐渐近了。
夏天已逝,秋日来临,大地丰收。从野外赶来的玉米站满了一屋顶。到处洋溢着庄稼熟透的味道。我必须得走进北堡子了。我认为我们互相拥抱的机缘也在一片秋天的火光中熟透了。
准确地说是在一个下午的7点,我决定走进北堡子。同行的是维刚、高峰。
夕阳已经沉没,只留几缕淡淡的光芒从山尖掠过,落在南边的山峦之上。那些光芒蕴含着此刻全部的宁静。
我们三人踱出后校门,径直向北堡子而行。虽是初秋,但已萧瑟,小路两旁的树木已现败象。枯叶悄然凋零,一簇簇干枯的野草在黄昏的风中低声吟咏。面对此景,我内心更显忠诚。更觉得此时是我与北堡子一唔前缘的良辰佳期。
大概走了十多分钟曲曲折折的山路,便到北堡子脚下。
比起我以前所见到的其他堡子,北堡子保存的算是完好。厚实凝重的堡墙写满岁月的沧桑。破损的堡墙起起伏伏,仿佛在倾诉一段经历的激荡。我驻足在高大的堡墙下,昂首瞻望,恍如隔世的感觉流遍全身。冥冥之中我听见了人语马蹄,看见了袅袅炊烟……我渐渐缩小,直小到消失在茫茫人海!
夜幕四合。已在我脚下的龙川河模糊了自己的婉转身姿。安卧在它两旁的村落,还有新寺小镇亮起了点点灯火,通过它们,似乎可以通向一个幸福的彼岸。
我要说一句什么话的心思全然没有了。我伸手抚摸着驳杂粗劣的堡墙,突然我感到有一双手也摸到了我的胸口,先是冰凉,紧接着是温热,在这长久的相互抚摸中,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我……
维刚和高峰要我进去看看。
我们来到堡门。与我以前所见到的堡子不同的是,北堡子城门似的堡门前,耸立着一堵厚达一米多,高近六米多的照壁。从塌落的一角和支离的土坯上可照见时光投在它上面的深度。要不是这块依旧雄立在前的照壁,站在古雅的城砖箍起的拱形堡门口,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龙川河。那些安卧在雾霭中的村落也尽收眼底。但那样毫无遮掩地观睹似乎没有了探寻的美感,这太过于突然的感觉就被改变在一块照壁的身影里。
我像每一次走进其他堡门一样,首先躬了躬腰。虽然我就是伸直手臂也无法触及堡门顶的城砖,但这样无意识的动作保持在每次进入堡子之时。现在想想,这里边难道就没有对苍老时光里生命痕迹的虔诚礼赞吗?或许说出来反而肤浅了。然而这样不自觉的动作与心理状态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穿过典雅的堡门,便到达堡子的内部。
其时夜色已浓,但月光尚好,堡子之内一片安详。北堡子真的和我以前所看到的堡子大不一样。以前所见到的堡子,一进堡门,一律都是青青的麦子或是荒芜的野地,只有在笨拙的堡墙上残存的烟熏火燎的痕迹里,能听到湮灭在时光里的脚步声。在北堡子,一条宽约两米的主巷道直通北墙的一个豁口。巷道两旁,零零散散的土墙以及留下的地基,很清晰地保持了当时农户各自的庭院范围。在靠近北边高大堡墙的一块斜坡上,建有一座十分简陋的三圣宫庙。高大的堡墙此刻显得那么冷峻,连同艰难站在墙顶的那些孤零零的树,共同书写着日子在北堡子之内神秘的苍老。
夜已深,秋风凄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仿佛听到了锅碗瓷盆相撞的声音,仿佛听到了咳嗽的声音,仿佛听到了欢逐的声音……这些声音一齐向我涌来,但我如何走进它们呢?
是从那堵残留的院墙开始吗?是从巷道边的那颗碌碡开始吗?还是从一棵小小的草叶开始?
我突然觉得有些迷茫了。
我站在北堡子内,看着那些断壁残垣,还有一根根倚墙而立的木椽,想象着十几年前这一个世外桃源被结实的堡墙呵护着的淡淡幸福。我想到了一个个人,一头头牛,一匹匹马,还有一头头猪……
所有和一座村庄息息相关的事物都一一浮现。但它们浩浩荡荡的身影蠕动在风尘滚滚之中。此刻,我的肌肤所感受到得却是裹挟着夜色的巨大的寂静!
可我必须得找到一个入口,一直低达北堡子的内心。我来到高大的堡墙下,在夜色的掩映之中,这一周围由于风雨侵蚀而变得破损,由于破损而连绵起伏的堡墙带上了难以解释透彻的神秘。我觉得这些堡墙已扣留了许多日子,以及日子之内艰难而行的人影。有许多的嘴唇已沉沉睡去,也许这一睡便是千年万载。我目睹过自己撕裂四季之风的身影,如今紧贴堡墙而立,我发现它撕裂今夜之风的身影与我已逝的身影是多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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