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个蒙昧的日子里,我还没有离开那个小山村。
那时,我很小,脑袋也小,很笨,想不了很多事。
村庄被一条土路劈成两半,从这条土路上又旁生出许多小径来。每一条路都伸向远方,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小道的两旁长满了许多野草,许多草还都没有名字,胡乱的长着,我也像杂草一样胡乱的生活着。
整个村庄很小,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也用不了半个钟头。在这个小山村里,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就这么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谁家的牲口也都彼此认识,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就算两家人有世仇,不共戴天,你能保证你家的公鸡不去骚扰人家的老母鸡。你敢说赵家的狗不认识你张三,他只是叫不上你的名字,他的叫声中有一句很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还有你家的猪圈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保证他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日日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他不清楚。
就巴掌这么大个地方,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那一群人。所有人活下去的理由也就芝麻那么大小,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当他们因为一个鸡蛋邻居反目为仇,为半斤米大打出手,你能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吗?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炕上分析中东形势?讨论能源问题?思考经济危机形成的原因?这些天下大事哪一件有别人家的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
村里人一年四季似乎都很忙,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们,但似乎又很清闲,要不然那些个大姨大婶哪有时间去扯东家长西家短的。不管怎样,反正那时候我很闲,没有多少事要干。除了父母规定的必须去上学,便是回来坐在大人们中间,听他们说话,吵架,谈论收成和女人。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我仿佛模糊的意识到活到这个村子的全部意义了。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便明明白白的摆在村里。那些三十岁,六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的时候,那些二十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个样子——比他们好或者坏!那时候我觉得生在这个村里活的跟谁一样都是不坏的一生。一个人投生在这里,生活几十年,最后死掉。这么简单纯粹的一生,难道还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活法?
村庄的每一天都是从几声鸡鸣中开始的。整个白天,大人都去干活了,小孩上课去了。整个村庄像梦景一般,每个院落都落寞的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的站着,站在房前屋后,安静的朝四面八方努力伸展着。偶尔吹过一阵风,把谁家没关好的门窗甩的噼里啪啦的响,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走了。整个村子就只留下老人和几条年迈的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这些独坐在光阴里老掉的人和狗,想必有很多故事要对年幼的人和狗讲,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故事,因为他们走了一辈子的路,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庄。他们一生也就只做着一件事,劳动和给主人看家。这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和狗的一辈子。此时此刻人和狗都坐在墙角打盹,或许他们在想他们一生中共割过几茬麦子和咬过几个人。现在他们老了,腿走不动了牙也掉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你老了,不劳动了庄家照样还是有人种有人收。只是狗老了,可就没年轻时那么威风了,回家时还得注意躲着曾经那个他曾经咬过的人,因为随时可能会挨几砖的。现在人和狗都老了,曾经的倔强在岁月里变得服帖,他们承认了命运。
这个村庄的人们过的都很简单,简单的就像夏夜里鸣叫的各种虫子。他们没有时间去复杂,它们大多都是朝生暮死,时间长的也就几天或几个月。它们来到这个世上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去谈恋爱,也没时间去为自己和别人着想,根本来不及痛苦和烦恼,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
在这个蒙昧的村庄,我就像这些小虫子。倒不是因为我也朝生暮死,而是我就那么个小脑袋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人活着还要想那么多事。很久以来我以为世界就这么大,村子外面全是山,不会再有人。我也会像那些老人一样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娶个老婆,生个孩子,死了也会埋在这里。
对于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个村庄。但人就这样,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
——致越行越远的那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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