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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的灰霾里，总是想起家乡皖南那一片片一垄垄一堆堆清亮的绿。
门前的小山仿佛是用嫩叶堆起来的，从山腰到山顶，不知道是谁的叶子，也不知道是茶树枫树，抑或是栗树，一棵棵撑起一把把绿伞，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比着劲地张开双臂，拥抱春日的阳光。没有尘埃的散射，绿叶总是清亮的，远着看，泛着一点银亮的光。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庄稼地，前些年，冬种小麦夏种芋，如今年轻的劳力都外去打工，只好任由山包被小树占领，给父老们做个翠玉的屏了。妈妈说，初春时节，满眼的映山红。想得出，那些粉红的山花，从淡绿中探出头来，羞涩地轻唤春的小名，直等到绿的强大，才在风的怂恿下一片片地陨落。我总想循着过去的小径上去，但刚到山脚，已经看不到路了，树下的野草跋扈地拦着，只好转身后退，让这一堆堆的绿安宁地成长。
从山脚后撤，就是一条小河，宽不到十米，清亮的河水泛着小小的浪花，若不是这浅浅的笑，那真以为这是胶凝的水，水面似乎覆着透明的膜，用手一戳，那膜像要随之一沉，一松手，便快速弹回，依然汩汩地流淌。岸脚的河水扯着一垄垄芦苇的裤脚，潺潺地，颤颤地，如同亲密的喃语，陪我去吧，只要有我，总能保你清亮的绿。不到一米的芦苇齐刷刷站在两岸边上，如同身着绿军装的小兵，风儿一吹，又齐刷刷地敬礼：这河水的不倦，捎走多少春的气息。
再转身后撤，就是那被两层三层的小楼星星点点化妆了的田野了。未到单季稻插秧的季节，田野依然是绿的，不过绿花草和小鸡草（给小鸡吃的）一点耐性都没有，花儿很零星，倒是绿花草开始结果了，小鸡草开始抽穗了，蓬蓬勃勃地半米来高，引得许多小虫在草间栖息。这一片片绿毯，再过几天，就要约见银亮的犁铧，一翻身，露出黑色的沃土，再灌上水，插上秧，便成一张张淡绿的网了。
我自家的田正好就在门口，田埂上也是野草疯长。若是往年，这些青草早进了牛的肚子，但现在却向守家的父老申诉过去的冤屈。正好无事，便扛起锄头，来到田埂上，弯腰，握锄，下挖，顺势一拖，田埂上的草儿便成片地刮倒，露出的也是新鲜的泥土。等到犁过水田，便做一个崭新的田埂，再挖个小坑，点上黄豆，到初秋时，别有另一番收获。
末春的阳光一点也不毒辣，从蔚蓝的天空下透过一层薄薄的水汽撒将下来，依然让我的汗珠落在锄头上，草尖上，一件衬衫穿不住了，脱了吧，露出黄色的肥腰，又卷起西裤的裤腿，心里想，不就丢手十几年吗，我还能干呢！干脆脱了鞋，踩在柔软的草上，但皮薄的脚板一沾地，脚丫就弓起来，怕石头了？怕玻璃了？当年跟父母一起斗天斗地的时候，手也被镰刀宰过，腿也被蚂蝗咬过，有着厚茧的脚板曾被玻璃亲昵过，血是红的，那时候是亲眼见过的。如今，倒是有些胆怯了。
６６岁的父亲弓着腰，一锄下去，刮一下，又一锄下去，再刮一下。他刮了三四下，就直起腰歇了会，看看天，看看我，嚷着，要刮干净些，刮不干净，草又出来了。这草一年一年的刮，一年一年的长，我和父亲，都熬不过它们呢！熬不过就别刮啊！我也嚷嚷着，种田不划算，生病了，我们回来看你们，花的更多，也不算算账！父亲耳背，听不清楚，依然在刮草。
中午了，我拿块毛巾来到水池边。这么暖的阳光，要是不来个日光浴都可惜了。我想脱下长裤，在水池边擦洗身子。赶紧四周看看，周围没见乡亲走动，紧邻的一家也是大门紧闭，锁儿挂在铰链上。这一家留守着的是一对７０多岁的老夫妻，儿媳两个和孙子孙女都外去打工，守着三层的小楼，春天到哪里溜达了呢？哪里去了？人家老了还闲不住，到地里忙啊！妈妈说。我听了心里一惊，七十多岁了，还干嘛做呢！儿孙两代外去打工，还不够他们养老吗？说实话，他们儿孙是孝顺的，我们整个村子的儿孙们都很孝顺，谁都不会亏待老人。
水龙头的水有点清凉，润湿的毛巾拖着水珠擦在身上，一阵阵地刺激。但太阳在上面看着，总把暖暖的光毫不吝啬地铺在我身上，罩着这样的毯子，那水也有些温润了。
回来啦，一个有点沙哑而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过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个邻家的老头，微弓着腰，扛着锄头，顶着帽子踱步而来。他的背后，正是他的老伴，居然挑着一担粪桶，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跟在后面。老哥哥，你们也太不像话了，都是你们，这么老了，还闲不住，害得全村老头老太跟着后面学样子。我笑着责备起来。这个跟我同辈的老人有点正儿八经了，忙什么啊，能做就做啊，不能等死吧！妈妈这时从屋里走出来说，这两个老人，把全家的田地都领起来了，一点都没有荒废！他家六口人，至少有五个人的田地吧。老哥哥说，你看，谁家歇着，谁家歇着啊？你妈妈还摘了小千块钱的茶草呢！我真有些无语了。
我忽然觉得，我以前电话里无数次和妈妈争吵，我责备父母劳累的那些都是错的。
在这样的蓝天下，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又总能不劳作呢！勤劳，节俭，含辛茹苦，任劳任怨，鞠躬尽瘁……这些用来形容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的词语一点都没有夸张。它们是我的祖辈们的传统，也是他们的特质，甚至就是生命本身。不让他们劳作，似乎就是不让他们活了！妈妈说，你看，人家父母都在劳作，他们孩子过年回家，有自家养的猪肉吃，有自家的鸡鸭吃，临走时还可以带上许多。要是你们回来了，什么都没有，我怎么舍得啊。这是我的妈妈，她刚检查出心脏肿大，胆囊有炎症，一个肾在萎缩，如今也有医保了，但对于看病治病，能瞒则瞒，能拖则拖，就是不能闲着。
勤劳的父老们也有休息的时刻。那正是几抹暮色诱出零星星光的时候。吃完饭了，我家就成了小会场。有邻居说，我妈妈是法官，谁家什么事情总要到这来评个理。呵呵，谁家的鸡吃了别人的东西，谁家的猫最嘴馋，谁家的人看见河边有鬼了，谁家借东西没还，谁家的媳妇比去年勤快，各种内容，不一而足。听着听着，在笑声里居然品出村味来。村味，是不是我独创的名词啊！哈哈，这可包含许多内容，但又无法完全说清楚的东西。反正它跟城味不同，城味如今更是钱味了。村味还有更多的从老祖宗那里牵扯出的情味。儿女情，祖孙情，夫妻情，就是这个情字，让我们感到生活的味道是那样的浓郁和芬芳。
离开家乡有一周之久了，但看见的听见的总在大脑里游荡。是那方水土的浓浓的绿，是那些父老深深的情，总是让我有种冲动，回家吧，在城里累了，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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