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交流(故乡的原风景之一)
算来,我已有二十多年没赶过家乡的交流会了。
最近,闲暇时总喜欢搜一些晋剧视频来看。每于静夜,沉浸在这样的鼓弦丝乐声中,以纸为船,以笔做桨,在时光的洪流里逆水行舟,努力地追溯到上源,期待在旧梦陈事中再次与父母相遇并执手亲近,从而抚慰这积淀于心的念想和忧伤……
小时候,每年的流火七月,收罢小麦,各乡都要请山西的晋剧团来演出。精明的商人也会趁机贩来一些瓜桃李果或时兴衣物,或稀罕玩意,集中在会场出售。这样热闹的集会在我们当地叫“赶交流”。这也是每个乡村每年夏季的大事。
吃罢早饭,父亲拾掇着车辆马匹,我和二哥先去田头地垄割些青草回来,准备带上犒劳今天拉车的马儿。再去自家的自留田里摘两颗熟好的西瓜。母亲忙着在春灶上做蒸馍,炒瓜子。不等晾凉就用器具装了。待一切收拾停当,几近中午,一家人赶着马车赶交流去。那时候的我,穿着碎花的确良半袖,蓝咔叽布裤子,家做方口布鞋。梳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齐眉的刘海,目光清澈,坐在铺着厚窗帘的平板车上,和家人一路笑语。路上也总会遇到同去赶会的邻居,赶车的相互问候几句,步行的顺便邀请到车上,一路同行。心情,如过节般快乐。尽管阳光炙烈,汗流不止。只是,我总得小心翼翼,生怕车上这些草呀、瓜呀、食物盒子呀蹭脏了新衣服,也担心凉帽子压乱了头发。
母亲是个戏迷,赶交流的主要目是为了去看戏。当锣鼓喧天的开场音乐响起时,母亲用她那多茧的手,一手拉着我一手拿个坐垫,娘俩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边嗑瓜子边看戏。同住一个乡,很多人都是认识的,于是,你递她一把大豆,她回你一把瓜籽,情意融融。不懂戏也不要紧,旁边常常会有懂戏文的热心老者做解说。我则对这婉转的丝弦鼓乐、华丽的凤冠霞帔、嵯峨的发型头饰深感兴趣,并羡慕不已。甚至那轻移轻盈的莲步以及曼舞宽敞的水袖,都是我们那个年代女孩子最多的游戏模仿。总神往,如果有一天能跟着戏班子出去唱戏,那该多好!这,也许是最早的追星了。尽管,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一句也听不懂。坐不住的时候,会约了同村的小姑娘一起去逛卖杂耍的货摊。母亲总会嘱咐我,戏罢了要记得到戏台下找她,人多,别走丢了。只是,我常常和伙伴们玩逛而忘了嘱咐。突然惊觉,一回头了望那个大戏台,幸好戏还没散,台上音乐骤紧,侠义的韩琦正在举剑自刎,悲愤的秦香莲哭庙发誓,要为韩琦报仇。台下群情共愤,咒骂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周边密密匝匝的帐篷前,各路小商贩的叫卖声如比赛一般叫嚷——方圆十几亩地大的交流会场人声鼎沸。
大结局的音乐响起,该斩的斩了,该赏的也赏了,台上台下快意恩仇罢,戏也就散了。此时,闹哄哄人头攒动,呼儿唤女的声音不绝于耳。慢慢地从一片狼藉的会场踱过去,有时候运气好,会捡到一颗五彩斑斓的玻璃珠,或者是一枚小发卡,甚至会是一毛钱。这种意外得到的惊喜,更甚于花钱买来的物件。——在戏台下找到了母亲,一起先到货摊那里买早已选好的各种颜色的鲜艳的绫子,扎辫子用。在那个经济和文化都匮乏的年代,那些水红的、粉嫩的,茵绿的绫子啊,曾带给我多么神气而美丽的享受。母亲也另外精挑细选地购买了一些什么家用物品,这些我倒是不大关心。有一家帐篷前,支着一口大锅,里面煮着鲜肥的羊肉,香味儿随风袅袅,飘得满会场都是。三块钱一碗的炖羊肉,怎么说也不敢奢望能吃到,就闻闻香味儿好啦。午饭时间早过,突然感觉真是饿了。
戏台后面的小树林里,各家各户的车牛大马都停在那里。悠闲的马儿拴在车辕上,甩着尾巴,嚼着青草。有邻居告诉我们,父亲去看桥市了,也就是交易骡马牲口的地方。母亲就打发二哥去桥市找父亲回来吃饭。桥市有许多木桩,拴着待交易的骡马牛只。也有一些巡看的男女。父亲不喜欢看戏,却对桥市上的交易有无限兴趣。在机械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牲畜就是最值钱的家产。因此,农村的男人们,大多具备伯乐情怀,即使不买马也喜欢相马。
邻居已经开饭,和我们一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些熟食。邻里往往把饭菜合放到一起吃。这样,一家一菜,原本简单的饭菜也变得丰盛了。且不管吃什么,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谈天凑热闹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饭毕杀瓜,红瓤黑籽,直吃的满脸瓜汁,肚皮滚圆。一地翠绿的瓜皮,在太阳下泛着油亮的光。
下午,热浪慢慢退了些。母亲会给我几毛钱的零花钱。我和小伙伴一起到旧书摊上淘几本一毛钱的小人书,再吃两毛钱一碗的粉皮,然后买五分钱的冰棍慢慢地边走边舔。心情也如这冰棍一般清爽香甜。
夜戏是一定要看的。因为晚上,不但舞台灯光漂亮,而且气温也凉爽舒适。早早地占个靠前的位置坐好。常有邻村的女人过来和母亲说话,嗓门大并且热情洋溢,好像久别的老友突见。她们坐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也因为是晚上,大人们不让小孩子到处乱跑,我常常感觉索然无味,不耐这种漫长的等待。
舞台上的灯光乍亮,终于等到开戏了,深浓的睡意却不能拒绝地袭来。
……
一觉酣梦,蓦然惊醒,丝弦鼓乐依旧悠扬。而我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这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却再也无法找到他们。
南柯一梦遥,沧桑几度哀。亲人已去,少女老矣,少女老矣……
杀猪(故乡的原风景之二)
过了大雪,年味儿也渐浓。
当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父亲就起床了。他一边在院子里很响亮地咳嗽着,一边用一个大筐逐个给圈里的牲口们添一遍草。然后就从村里的深井中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水。多日不用的春灶,此时灶下又是柴满火旺了。因为今天要杀猪,褪猪毛需要一大锅沸水。母亲也悉悉索索地起床了,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一会儿庆幸自己这一年多的辛苦没白费,猪也争气,长得膘厚肠肥,一会儿又满心不舍起来,毕竟这是自己亲手从一个小猪娃抚弄饲养成的一头大猪,以后看到它的食槽也难免又会想起它。母亲边想着这些边在灶下添柴做饭。至于我们这些孩子们,也早早起床了,自家要杀猪,无疑是一件大喜事。胡乱地吃了早饭,高兴地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期待着看杀猪,也无暇顾及母亲的心情。
早饭过后,前一天邀请过的帮忙杀猪的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这些人大多由村里健壮的中年男子担任。春灶的水早已翻滚成了一朵大水花,冒着冲天的白气。一尺多长的屠刀磨的寒光锋利,被提在屠夫的手中。大家把猪赶到一个死角里,围成一个半圆,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突围的出口。可它刚从人的腿边窜过,就被两个人一人扯腿一人拽尾巴拖倒在地,其余人则一拥而上,合力把猪按住,它徒劳地挣扎着吼叫着。(逮猪必须眼疾手快,如果一不留神让猪从裆下窜过,就会很被动地骑在猪背上,被驮着跑出一段距离后,再被它重重地摔到地上去。)此时,屠夫的嘴里噙着那把一尺多长的屠刀,两只手紧抓着两只猪耳朵,一个膝盖重重地压在猪后颈上,然后腾出右手,把屠刀从自己的嘴里拿下来,刺向猪脖子的槽口,一直探到猪的心脏。(这样英勇神威的形象,曾是那个年代好多农村男孩子羡慕的对象。)随着猪的吼叫,那血便突突地冒出,如泉涌一般。大人们赶紧把准备好的簸簯、笸箩都拿到猪脖子下,用这股热柱般的滚烫猪血浆这些农具,据说这样浆过的农具耐用。几分钟后,猪也就停止了挣扎。这时,太阳正冉冉升起,给每张汗涔涔的脸上镀了一道金边。一头宰好的大猪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春灶上了。男人们或站或蹲地开始抽烟,并由衷地夸赞勤劳的女主人,喂大这么一口好猪。也调侃着谁谁家的猪小,像一头没长开的半大猪娃子,一顿杀猪菜就几乎吃掉了半头猪。抽完一支烟,踩灭了烟蒂,开始褪猪毛。有人往猪身上浇沸水,有人用浮石或者大铁勺往下刮猪毛,大家配合默契,前后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活儿。然后,把猪倒吊起,屠夫从猪脖子上割下一圈槽头肉,双手托着这圈软颤颤的白肉小跑着送进家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案板上。等候着做饭的女人们,都是同村叫过来帮忙的婶子大娘,大家马上开始分工,切菜的切菜,切肉的切肉,烧火的烧火,虽然忙碌但也有条不紊。杀猪菜是中午必须吃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以后把同样的肉拿来,怎么老是做不出那天杀猪菜的味道?
天冷气白,须发凝霜。屠夫用他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屠刀,不紧不慢地对着这一头白花花的大猪开膛破肚,掏肠摘肝。其他人有的跑进跑出地倒粪洗肠,有的就着灶火烫洗割下的猪头。或者会有男孩子们为一个猪膀胱而争得面红耳赤。在那个玩具匮乏的贫穷年代,猪膀胱吹胀了气可以当气球玩。有时候孩子们也被指派去抱柴禾,此时的孩子大多是勤快的。屋内,白花花的肉,切下大半锅,翻炒一会儿,把葱姜蒜和各种调料都炝到锅里去,火正旺,香味儿远远飘去。女人们一边做饭,一边说笑谈论。门大敞着,一团团白气从门内涌出。家里院外都是一片繁忙景象。等饭做好的时候,男人们也适时地把这口大猪收拾停当了。开饭了,母亲把准备过年用的酒拿出来温一壶,再炒两个下酒小菜,犒劳杀猪的男人们。炕上地下或蹲或坐着汗流满面地吃饭的人们,大家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聊些闲事。人声的笑语喧哗参杂着热菜的气腾鼎沸,感觉热闹而快乐。
吃过饭,母亲总是打发我们去给邻居家端菜送饭。此时,吃饱的孩子们送饭送菜的热情远没有抱柴禾时的热情高了,老是等催几遍后才不情愿地动身。到了别人家,少不了要被问你家的猪杀了多少斤?孩子们会准确无误地回答。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大多对自己家的猪杀了多少斤很上心。于是,不到一天,全村都会知道谁谁家杀了多少斤的猪,当然也少不了赞扬和羡慕。
下午,帮忙的人都走了。母亲开始腌肉炼油。她把肉切成大块儿,先在锅里煮到七成熟,捞出来,沥干水分,在猪皮上涂抹一层酱,然后放到油锅里烧,不一会儿,诱人的红烧肉就出锅了。母亲把这些烧好的肉都用粗盐腌制到一个干净的大瓷瓮中,间隙的地方浇上了炼好的猪香油。好了,明年一年的油水就准备齐全了。农村人活儿重,尤其在青黄不接的四五月份,油水大的饭菜不但解馋而且耐饿。年前这段时间,可以隔三差五地吃到炒猪肝、猪肺、猪心、溜肥肠,或者猪灌肠。猪头蹄是要等到来年的二月二才吃的。烟火人间,生活简单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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